30 愈想排除的东西会一直留在里面（中）

他尝试透过她扶着他的手，用读心术去探索少女所知所想，得来的竟是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没有想？心灵整个透明？还是拥有抵抗他心通的能耐，令他无法得逞？

    总之，太多谜团，高智信都急须解答，但黑眼少女似乎只负责带路，不负责解谜。

    幸好，从种种迹象显示，高智信觉得，自己距离问题的核心，已经愈来愈近了。

    高智信蹒跚地跟随黑眼少女进入了荒废地的一个“洞穴”，在黑暗的甬道向下步行了约二百多步，眼前豁然开朗，黑眼人的聚居地就在他面前展现。

    尽管黑眼族群的眼白也是黑色，整个地下城却充满着色彩，甚至比穷人区缤纷得多。其美学风格跟富人区和穷人区迥然不同，建筑物重重相叠，居民把荒废城的电子物料运来兴建楼宇，所以重叠的外墙都充满电子元素,除了金银铜色外，四五十年前流行一时的白色电脑与手机也成为主要建筑颜色，当然也少不了各种抢眼的荧光色电镀板。感觉上这些七彩而没有固定线条的建筑物就是从地底支撑着整个G市似的。

    两人行走之际，也有黑眼人经过，有的推着车，有的拖男带女，没有一个像地上的市民那样，对高智信的容貌大惊小怪，有人看见高智信不舒服，居然主动上前慰问，黑眼少女低声和对方说了几句，才留下唏嘘的叹声目送二人继续前进。

    再走二、三百步，高智信快支撑不住，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迷糊间，不远处出现一团白光。即便全身仍感痛楚，但心中竟感到祥和起来，那白光仿佛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黑眼少女搀扶下，高智信用尽最后的力气走近那团白光，愈走近，他就愈感到一股力量在吸引着他。

    却原来这团充满正能的白光，是来自一家破落的酒吧。

    在这家名叫荒原的酒吧门前，旧式霓虹广告牌这样写着：“欢迎黑眼一族，欢乐时光买一送一”。高智信站在门前，心中感到有点落差。

    “到了。”黑眼少女吁出一口大气。她的声音原来像经过山林深处的流水一般，煞是动人。

    高智信望了她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哑的哩。”疼痛渐减，他现在甚至有能力开玩笑了。

    黑眼少女白了他一眼（虽然对黑眼人来说，“白了一眼”的说法很怪），本来扶着他的手立即松开了，改而顺势一推，把他轻轻推向酒吧大门的方向。

    可能本来她还会抖出“进去”之类的说话，经高智信那么一说，便把话都吞了回去。高智信有点后悔，但这时胸口的痛楚又来了，而且比以前更痛，被少女一推，脚步一个踉跄，跌跌撞撞的闯进了“荒原吧”的大门。

    里面站了不少黑眼人，高智信甫进门，便几乎撞入其中一人的怀抱。那人一闪开，他失去重心，即时趴倒在地。

    “哈哈哈！”倒在地上的高智信，感到前所未有的荒谬，不禁失声狂笑，以至笑出眼泪。

    这些天来，他回到G市，去到先父坟前，却找不到与过去的联系；跟故友重逢，却迎来尴尬的婚讯。他们想怎样？自己想怎样？这个世界想怎样？他搞不清楚。片场里天天有无稽的事发生，整个城市被怪事君临，然后，怪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无端端好像有了一些超能力，连金属敏感症也神奇痊愈了，换来的则是和手结合了的椎状装置，和忽然变丑了的模样。

    不须违言，他对最后一点特别介意。刚才惊恐交错，无暇品味细想，现在想来，假如以后他便要以这张脸孔过活，手头上的工作全部丢掉不在话下，个人的存在感也肯定一下子跌到谷底。总之，实在无法接受，无法接受！

    想到这里，狂笑逐渐转为苦笑。本来由笑逼出来的眼泪加倍迸出，终至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再转为嚎啕大哭。

    高智信这种举动，自然引起酒吧内顾客的注意。很快躺在地上的他便看见数对黑眼睛，从高往下端盯视他。

    吧台后面站着一名中年男人，正是之前用分析器“监看”高智信和胖子行迹的那人。

    那人看了地上的高智信一眼，若无其事地朗声道：“没事儿，大家继续喝酒！”说罢从吧台里走出来给客人上酒。

    经过高智信身边的时候，那人看都没看一眼，只是跨过他继续往酒吧另一边走去。

    待高智信的哭声渐减，一对修轻巧细致的小腿进入了他的眼帘，他知道又是黑眼少女。

    她伸出了手，他们的手相触，对方心田依旧一片空澄。

    高智信心念一动，借力一骨碌爬了起身。周遭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论灯红酒绿，这儿与日前他出事的那个穷人区具乐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两个地方虽然都是便宜卖醉地，但日前那具乐部仍保留着旧电影可见的廿一世纪初酒吧格局，投射式大银幕、五光十色射灯、小小的舞池；这个叫荒原吧的地方却原始得多，酒吧高台、椅子以至酒架，无不由金属废料粗略改建而成，绝无多余装潢。

    那里的黑眼顾客似已消化了高智信进来的胡闹，真的如中年人所呼吁，继续喝酒。

    酒吧内喧闹中有平静，而不是一般具乐部那样，有时你几乎怀疑看见欲望在地面上流动。

    猛然起身的高智信发现右手已恢复正常，厚皮鳞甲褪去；稍一定神，再四周查看，终于发现吧台上有个银色托盘。

    高智信立刻冲过去拿起托盘照看自己的脸。

    影像不算清晰，但模糊里他仍看到自己已经回复英俊，进入酒吧前的那种一副烂面挂在头上的感觉也消失了。

    然而，因为看不清，高智信还是很不放心。突然一面镜子递到他面前。

    镜子中的高智信，和在医院探视胖子时遇上童靖时没有两样。当时他曾借医院的窗反照，稍一梳理头发。他不会否认自己是个经常注意自己样貌的男子，当上演员并非偶然。

    他转过头来，看见拿着镜子站在自己身边的，正是刚才吧台后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