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世界是平等的，但有人总比他人更平等（下）

整个市容看上去好像比三年前更加干练了，黑色建筑更多、黑得更精致了。近年G市引入大量纯黑建材，城市规划主张以非镀漆技术盖楼，把不稳定的镀漆技术（以致出现很多掺了杂色、醇度不够的偷工减料成品）慢慢取缔掉。现在看来，灰白色的雾霾也成为了美学原则的一部份。部份仿霓虹灯饰及招牌已提早亮起。廿一世纪七十年代当然不会再出现超级古董的霓虹光管，也不符合上等人的美学品味，但由于下等人普遍怀念那种五光十色的都市梦幻感觉，加上市议会主导的城市规划有系统地复古，所以在“文化整全”的考虑原则下，仿霓虹装置以装饰及“弥补”功能被置放在“适当”的城市角落。

    这时，通道其他乘客纷纷起动，因为列车真的快要进站了。

    三年前，即2067年，高智信离开这个城市，三年后的今天，他拿着行李步下列车，回来这个他不想面对却终须面对的地方。

    车站到处是超级网络系统O4的广告，宣传它如何把传统有损健康的瘾品（包括烟、酒、咖啡等）转化为影象，以信息论为根据，直接刺激大脑皮层，俨然成为符合绿色哲学和新时代生活方式的潮物。

    “优质生活，由O4开始”、 “用O4，零上瘾”的电子标语布满通道。

    刚才坐在对面的那位女乘客尾随高智信下车，他有意避开，急步混入人群，留下她兀自在月台四处张望。

    高智信来到车站外，等候乘坐气垫计程车。他走过的一面墙壁，嵌镶了一个奇怪的标志，内容是一个神人弯了射日，但从装束上看，该不是后羿，而是一个穿了当代军装的超级英雄。

    高智信看了看，他记得三年前，车站墙上是没有这个标志的，标志也不晓得代表市政府哪一个部门。

    正纳罕间，一名带帽的青年神经兮兮地走过来，不断避开站外的人群。

    车站外的公共屏幕，起初仍是O4广告，很快便转入市内离奇事件的报道，候车和附近的人群不由驻足围观。

    新闻主播甜美的声线和腔调，和她报道的事情好像有点不协调，但没有人太介意，因为事情实在太怪异了。

    “近日G市发生连串离奇死亡事件，今日又新添一起，一名工程师在办公室内突然全身着火。以下是闭路电视拍下的片段......”

    画面所见，一个男人全身着火，同事争相走避。男人很快便只剩下一堆黑炭。

    高智信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了一呆，他身边有人甚至惊呼出声。

    画面显示事件发生时受害人身旁站着一名双眼没有眼白的清洁女工。那是黑眼人，G市的下等人。

    报道接上稍后的片段警察用手镣带走女工，女工脸上的表情显示她惊魂未定，但没有人看得穿她眸子后面隐藏了什么，这种眼睛的确令人觉得背后有邪恶的事情在潜伏。

    甜美的主播声音继续：“今日坊间及网络充满对事件的讨论。由于受害人无一是黑眼族裔，有人开始怀疑是黑眼人发动连串离奇袭击，抗议市政府较早前通过被认为歧视黑眼族裔的市议法。我们听听水殿区助理警司孟雷对事件怎样回应。”

    画面出现了当时担任地区助理警司孟雷的胡子脸。

    在镜头前十分镇定的孟雷道：“我对这次事件表示遗憾，但是我再一次向大家保证，警方一定会全力侦破，保护广大人民群众的安全……”

    镜头切回直播室的新闻主播：“你相信是黑眼人策划连串事件的吗？”

    切回孟雷，他显得面有难色。

    孟雷道：“现阶段警方不会就任何臆测发表评论。”

    新闻报道继续，候车人群却突然发生碰撞，高智信发现，之前的戴帽年轻人被人推倒地上。

    推撞中，年轻人的帽子被拉掉，大家才看清，他的眼睛没有眼白，是个黑眼少年。

    有人立即呼喊出声：“滚回去你们自己的鬼地方！”

    另一位刚巧正看着车站大屏幕关于怪事报道的路人，回过头来吆喝：“你们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高兴？！”说罢还上前推了黑眼少年一把。

    愈来愈多人围上来，黑眼少年吓坏了，想逃，竟被几个人抓住。

    另一人叫道：“想跑？所有事情都是你们这些不祥人搞出来的！”

    黑眼少年一直摇头想否认。如果高智信不是有自己的看法，可能也会开始觉得他们蛮可怜的。

    再一说道：“别跟他废话了！”说着冲上前朝黑眼少年就是一拳。

    其他人见状纷纷加入，对黑眼少年拳打脚踢，很快便变成围殴局面。

    黑眼少年挣扎着想逃开，人们却追上去依然不想放过他。

    高智信稍微别开脸，发现其实火车站警卫就站在附近，但他们似乎任由群众寻找发泄的对象。

    不过他没有加入，除了因为身段问题，这时刚巧轮到他坐上气垫计程车。

    放好行李，跨入车厢，还未坐稳车子便开动了，车内的音乐音量极大，高智信要大著噪子才可跟司机说话。

    司机是个中年壮汉，指了指乘客位子旁的电子装置。

    高智信“噢”了一声，拿出手机搜寻下榻酒店的位置，然后把显示酒店位置的手机屏幕放在装置之上。

    司机调校了车子的导向器，开车往目的地而去。

    高智信不禁问：“刚才是怎么了？”

    司机注目前路，轻描淡写地道：“你到站前没有在旅游指示器看清楚啊！？这里最近发生了很多离奇命案，所有人都觉得是那些黑眼人干的。”

    高智信道：“嗯，黑眼人......”他的目光望向车窗外，车子开动，黑眼少年和围殴他的群众早消失在后方，他的命运不晓得会怎样。

    司机道：“对，就是那些住在贫民区的，下等人中的低等人！”

    高智信刻意重复司机的话：“低等中的低等......”

    司机没有察觉他话中有话，继续说：“是啊，我们叫那些低等人作黑眼鬼，老实说，你来这里旅游，可真不是时候啊！”

    高智信低声道：“其实我也是本地人......”

    司机听不清楚：“什么？”

    高智信晒然：“没什么了......”

    司机还一直嘟嚷着，但高智信已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了。

    气垫计程车开往G市市中心，高智信的心早飘到了不该飘到的地方。

    不该，是因为不智，但人总是不智的，这也许亦是人的另一种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