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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尚未思及姜念封王一节,更遑论元春当王妃之事。
眼下忽听王夫人这般言语,贾政不由一怔,道:“纵使念哥儿果真是天家血脉,今上未必肯昭告天下。若秘而不宣,这封王之事,自然无从谈起。”
又正色道:“我今日多饮了几杯,兼之此事骇人听闻,一时心神激荡,又想着夫妻一体,这才与你说破。你须切记,此事关乎天家体统,实乃泼天机密,断不可轻易泄露。”
王夫人忍不住道:“依我说,倒该悄悄问一问元春那孩子。保不齐念哥儿与她透过口风?若得实情,咱们心里也好有个底。”
贾政捻须默然,少顷微微颔首:“倒也使得。”
他何尝不想探明真相?
王夫人见他应允,眼波一转,又轻声道:“还有一桩——这般大事,若不禀明老太太,终究不合礼数,显得咱们不孝似的。”
说着,指尖在几上划了道细痕。
原来她暗忖:自王家败落,老太太虽未让她囚禁佛堂,可待她的态度已是大不如前,就连下人们都看低了她这位主母。若将姜念或是皇子之事告知老太太,老太太必会对她重新看重,这就叫做母凭女贵!
贾政又捻须默然,少顷又微微颔首:“也罢。”
忽又警醒,急道:“只老太太与元春处可说,其余人等——纵是大老爷、大太太跟前,也断断提不得半个字!”
王夫人忙道:“这个自然。”
袖中玉镯碰着腕骨轻轻一响,倒像是应和着她心头那隐秘的欢喜。
……
……
依然是酉牌时分。
贾政自往书房去了,王夫人却踏着青石小径,径往荣庆堂来。她脚下步子比素日急促三分,惊得随行的丫鬟紧赶慢赶地跟着,又不敢明劝,只悄声提醒道:“太太仔细些,这石板地潮,仔细滑了脚。”
行至荣庆堂前,正见鸳鸯领着几个丫鬟在挂琉璃绣球灯,那灯影似一串玛瑙珠子悬在檐下。
鸳鸯见王夫人此刻过来,忙上前见礼:“二太太,老太太才用了参汤,这会子在暖阁里歇着呢。”
王夫人略一颔首,眼角余光扫过四下侍立的丫鬟,淡淡道:“我自去与老太太说话,你们且在外头伺候。”
鸳鸯闻言一怔,暗忖道:“连我这贴身服侍的都要避讳,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心下虽疑,面上却不显,只低头应了声“是”。
堂内暖阁里氤氲着沉檀香,贾母正歪在填漆炕上,身后垫着金线蟒纹大引枕。两个穿红绫袄的小丫鬟跪在炕沿,一个轻轻捶腿,一个小心捏肩。
忽见王夫人独自进来请安,贾母手中盘着的伽楠念珠微微一顿,抬眼道:“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王夫人道:“回老太太的话,确有一桩要紧事,需得单独回禀。”
说着,目光往两个小丫鬟身上一扫。
贾母会意,略抬了抬手,两个小丫鬟便悄没声退了出去。又指了指圈椅,王夫人忙斜签着身子坐下,犹不放心地往那猩猩毡门帘处张了两眼,这才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老爷今儿从神武将军冯唐处听得一桩奇闻,与念哥儿相关的。”
说着便将姜念或为皇子秘辛细细道来。
话音未落,贾母那双昏聩的老眼陡然清明,竟似年轻了十岁般炯炯有神,腰板一挺便离了蟒纹引枕:“这话……可作得准?”
王夫人忙道:“这样捅破天的干系,我怎敢在老祖宗跟前胡诌?老爷嘱咐了,说事关天家血脉,实乃泼天机密,不可泄露的。”话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可我与老爷说了,这般大事儿,若连老太太都瞒着,岂不显得咱们不孝了?老爷便容我特来禀明。”
贾母手里无意识摩挲着炕几边沿的螺钿镶嵌,那牡丹花纹的尖角硌着指腹竟也不觉。虽说她是富贵了一辈子且没少见大风大浪的老封君,此刻也如遭了雷殛般,震得半晌无言。
姜念竟是龙种?
果真是龙种么?
……
……
次日早晨,天色阴翳,铅云低垂,似要落雪却又迟迟不肯,只将寒气逼入人的骨髓。
姜家内院的青砖地上凝着层薄霜,几个丫鬟拿着棕帚轻扫,呵出的白气在唇边结成细雾。
书房里却暖意融融,姜念正执卷细读,元春也在旁陪着。
忽见封氏进来,屈膝向元春禀道:“荣府林之孝家的来了,说要求见奶奶。”
赖家败落后,原在荣国府任二管家的林之孝,竟得了造化,升作大总管。其妻林之孝家的,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府里权力最大的管事仆妇。
元春闻言,手中书籍略顿,心知多半是贾母所遣,于是向姜念柔声道:“大爷,我去瞧瞧。”说罢便往东耳房去了。
不多时,封氏引着林之孝家的进了东耳房。
林之孝家的穿着石青缎面比甲,头上银簪子一丝不乱,见了元春便恭恭敬敬行了礼:“给大姑娘请安。”
元春命看座,林之孝家的推辞了一番,方斜签着身子坐了,然后便道:“老太太、太太吩咐我来请大姑娘回府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事商议。”
元春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摇头:“我实在不知。只是老太太再三叮嘱,若大姑娘得空,即刻就随我回府才好。”说着,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元春神色。
元春心下骤然一紧,下意识以为娘家又惹出什么祸事了。倒也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她那娘家实是不靠谱的……
帕子被攥出了褶皱,她却强自镇定道:“你且稍候。”
回到书房,元春又强自镇定地向姜念请示了一番,姜念笑道:“老太太既急召,你便去罢。”
元春遂匆匆换了衣裳,上身是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外罩着貂鼠风领的大氅,匆匆上了马车。
……
……
马车辘辘行至神京西城宁荣街,几个荣国府的下人正持竹帚清扫街面,见着元春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慌不迭退至墙根,垂首避让。
车驾自西角门入了荣府,径直到得贾母院垂花门前,方稳稳停住。
元春扶着抱琴的手下了车,忽见垂花门上的彩漆已有几分斑驳,倒比她出阁时更显沧桑。
步入垂花门,过了穿堂,来至荣庆堂。
鸳鸯早守在堂前,见着元春身影,忙不迭打起帘笼,口中道:“大姑娘可算来了,老太太盼了半晌呢。”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暖,贾母身着家常绛紫万字纹棉袄,正与王夫人对坐在填漆炕上。见元春进来,二人竟齐齐起身相迎。
贾母一把拉住元春的手,按在自己身旁的锦褥上坐了,炕几上则备好了元春素日爱吃的茶。
寒暄不过三两句,贾母忽挥手屏退左右,连鸳鸯都支了出去,仅留下她、王夫人、元春三人在暖阁。整个荣庆堂都没有第四个人,倒是让众人纷纷好奇,老太太、二太太究竟与大姑娘说何机密之事?
元春心头一紧,手中杏色绫帕不觉攥紧——这般阵仗,莫非真又惹出什么祸事来了?
贾母戴着老花镜凝视着元春,且拉着元春的手,压低声音道:“我的儿,今儿急着叫你来,是要问你一桩要紧事。”说着与王夫人对了个眼色,“你且老实告诉祖母,念哥儿可曾……可曾与你提过他的真实出身?”
元春一怔,随即发现贾母握着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那苍老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是盘曲的蚯蚓。
其实元春心中早有计较,认为自己的夫君或是十三王爷流落民间的骨血。只是这揣测太过骇人,便是夫妻闺阁私语时,也未曾敢与夫君明言的。
此刻她见贾母与王夫人这般郑重其事,心下不由突突乱跳:“莫非大爷果真是十三王爷流落民间的骨血?而老太太与母亲已得了确凿的消息?”
思及此,元春强自镇定,先反问道:“老太太、太太可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贾母却不接话,只将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浑浊的老眼此刻竟透出几分锐利,直直盯着元春道:“好孩子,你只老实告诉祖母,念哥儿可曾与你提过他的真实出身?”
元春只得细声道:“我只知大爷是江宁人士,自幼随母姓姜,生父何人,却不知晓,母亲将他抚养成人后便撒手人寰,又无兄弟姊妹。”
贾母听罢,长叹一声,叹息里带着几分失望。
元春见状更是惊疑不定,忍不住再次追问:“老太太究竟听得了什么?”
贾母满脸郑重,一字一顿道:“咱们听得风声——念哥儿他……”话到此处哽了哽,喉头滚动两下才续道:“他或是今上流落民间的龙种!”
元春被这句话震得如木雕泥塑般,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心中惊涛骇浪:“我家大爷不是十三王爷之子……竟是龙种?!”
回神后,元春急向贾母道:“这般惊天的事,老太太是从何处听得?”
贾母却不答,只向王夫人微微颔首。
王夫人会意,便将情由细细道来,说到紧要处,声音压得极低。
待王夫人说罢,贾母郑重嘱咐道:“你回去且试探念哥儿的口风,只是千万谨慎。这关乎天家体统,实乃泼天机密,不可走漏风声叫别人听了去。若得了实情,你便来告知我与你母亲。”
元春恍恍惚惚应了,又恍恍惚惚出了贾母院。
正要上马车的时候,抱琴忽轻呼:“姑娘快看!下雪了!”
元春茫然抬眸,但见铅灰色的天幕下,零星雪花簌簌而落,一片冰晶不偏不倚点在了她的眉间。
又见眉间雪!
她倏然怔住,不由想起,去年腊月,她在皇宫告别皇太后的那日,走出永和宫的时候,天空忽然落雪,且眉间点了雪花……
那一日,她告别了皇室,准备嫁给民间的姜念。
而今日,她得知自己的民间丈夫或是皇室皇子!
她忽觉天意弄人,心内喃喃:“去岁眉雪别宫阙,今朝眉雪识天家?”
抱琴见元春怔怔立在雪中,貂鼠风领的大氅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粒子,便轻声催促道:“奶奶,正下雪呢,咱们且上车罢。”
元春这才如梦初醒,扶着抱琴的手钻进车厢,抱琴紧随其后。
待马车驶离,抱琴将一个錾花铜手炉递上,轻声道:“奶奶暖暖手……”却见元春目光涣散,竟未察觉递到跟前的手炉。
“奶奶!”抱琴又唤了一声,将手炉往前送了送。炉顶的莲纹孔隙间透出点点猩红,映着元春白皙的指尖。
元春回过神来,接过手炉的刹那,被那暖意烫得一颤。
怔忡间,元春忽地掀起窗帘一角。但见外头长街上飞雪如絮,行人缩颈疾走,几个挑担的小贩正在檐下避雪。远处一队官轿匆匆而过,轿夫呵出的白气混在雪雾里。她不由暗叹:“这满街碌碌众生,谁又能想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冰凉的雕花,“这八宝车里藏着的竟是关乎天家的泼天秘密!”
一片雪花乘隙钻入车内,落在她的睫毛上。她闭上了眼睛,想要仔细听一听落雪的声音,然雪落无声,只听得车辕轧过街道的咯吱声。
抱琴见她这般情状,也不敢多言,只悄悄将貂绒毯子往她膝上盖了盖。
回到东郊家里时,雪已下得密了,漫空纷飞,匝地乱卷,家被笼作了一片琼瑶世界。
元春迈步进入了垂花门,忽见姜念立在正房檐下,身着月白绫袄,外罩石青缂丝鹤氅。他正负手望着她,他的眉眼间霎时漾开笑意,似春风化开了冻泉。
元春不自觉地弯了唇角,嫣然一笑,也顾不得雪滑,急走穿过庭院。待行至檐下,发间已落了星星白絮,却浑不在意,只仰脸问道:“外头这般砭骨的寒气,大爷怎么倒站在风口上?”
姜念不答,只伸手拂去她眉间积雪,又见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睫毛上,便轻轻一吹,倒吹得她眨了眨眼。姜念凝视着她似秋水横波的眼眸,笑道:“听得你回家了,特特出来迎你。”
元春心里登时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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