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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薛宝钗写至“月轮孤”三字时,笔尖忽地一顿,在雪白的贡宣上洇开一点墨痕,恰似夜幕中的一颗孤星。
轮到景晴时,这位素来自负诗才的佳人,见了元春、薛宝钗二人的佳作,倒踌躇起来。湖州狼毫在她纤指间停了又停,墨汁险些滴落。终是落下几行娟秀小楷:
“星陨如棋落九天,风静小院数流年。
此身虽在红尘里,心已乘风到日边。”
写罢,景晴偷眼去瞧姜念,生怕他误会诗中含义。却见姜念正专注品读,面上不露喜怒。
邢岫烟接过笔时,手微微发颤。她咬着唇儿思量半晌,才落笔成诗:
“天风吹落紫霞英,点点流萤照夜明。
欲拾清辉镶绣帕,恐它灼破指间轻。”
众人看罢,齐声喝彩。
姜念笑道:“难为你年纪不大,竟有这般灵性。”
元春催起了姜念:“大爷,该你了。”
姜念却指着香菱笑道:“我且不急。你们瞧香菱那模样,眼巴巴的,怕是早按捺不住了。不如让她也一试。”
元春便笑道:“既是大爷发话,香菱你也作一首来。”
香菱喜得忙去净手,那雀跃的样子,倒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净了手,香菱方接过湖州狼毫,凝神静思了半晌,忽地落笔写道:
“银汉忽倾万点光,飞琼碎玉曳天长。”
元春笑道:“果然长进了,这一出手便是不凡。”
然而,当香菱写完这一联,便攥着笔杆发怔,再也接不下去,只羞得满面通红,求助似的望向姜念。
姜念会意,含笑道:“我替你续下联可好?”
香菱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不迭将狼毫奉上,自己退到一旁。
姜念也不推辞,提笔蘸墨,在宣纸上挥毫续道:
“愿携一瞬千年愿,散作人间梦未央。”
笔走龙蛇间,墨香四溢。
元春、香菱看罢,不约而同称妙。
薛宝钗细品“梦未央”三字,不觉点头。
景晴则望着那潇洒的字迹出神。
元春笑道:“大爷虽为香菱补得妙,可自己的诗还未见呢。”说着亲自铺开又一张泾县曹氏贡宣。
姜念点头道:“你们作的俱是七绝,我身为这里唯一的爷们,便作一首七律罢。”
说罢,挽袖执笔,但见狼毫在宣纸上纵横捭阖,墨迹力透纸背:
“玉宇倾珠万壑寒,银梭乱织素绡残。
谁人初见长河泻?此夜重闻万古湍。
过眼辉光皆逆旅,焚身碎羽作奇观。
愿分余烬书青简,写入苍穹未了丹。”
元春等人看罢,俱都怔住了。
这首诗写得好啊!
以更宏阔的时空视角与更深沉的宇宙哲思来写流星雨。
“玉宇倾珠”四字,将浩瀚夜空喻为琼楼玉宇,万点流星恰似倾泻的明珠;“万壑寒”三字,写流星光芒照彻千山万壑,衬出冬夜的凛冽清寒;“银梭乱织”以织女银梭比喻流星纵横交错;“素绡残”则将夜幕比作素色丝绸,流星划过如同将其撕裂,灼出残痕。
元春细品“谁人初见长河泻”二句,暗合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之妙,将一己之观感推向亘古洪荒;“长河泻”“万古湍”则将流星雨喻为时间长河与宇宙洪荒中奔腾不息的激流。
薛宝钗读到“过眼辉光皆逆旅”二句,想着每一道流星的璀璨光芒,都不过是匆匆过客,而流星以粉身碎骨之姿,成就人间奇观,岂非壮烈?
邢岫烟则觉得最后“愿分余烬书青简”二句最妙,在流星燃尽后,愿撷取其残留的光与热,将这份由余烬转化的赤诚,重新“写”回无垠的苍穹。
众人喝彩一番后,元春对姜念叹道:“不是我偏私,今夜诗魁当属大爷这首了。”
薛宝钗等俱都点头称是。
姜念命香菱将众人诗作收入匣中。
匣子雕着缠枝莲纹,衬得雪白诗稿愈发清雅。
窗外忽又划过一颗流星,恰似为这场姜家诗会添了个注脚。
……
……
次日上午,一个唤作茜雪的丫鬟踏着晨露来到东郊姜家。
后罩房内,抱琴、袭人、金钏、玉钏正一起与茜雪寒暄。这五人原是自幼在荣国府一处长大的姊妹。
谁知茜雪忽地“扑通”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求姐姐们救我!”
原来这茜雪本是荣国府贾宝玉房里的丫鬟,两个多月前贾宝玉因被乳母李嬷嬷惹恼,却迁怒于她,导致她被撵了出来。
茜雪得知,近日袭人被撵出荣国府后来到了姜家。于是今日,茜雪特意登门求她的旧日姊妹,盼着也能入了姜家当丫鬟。
抱琴听完茜雪哭求,将茜雪扶起:“且起来罢。”
袭人低头不语,手中帕子绞了起来。她自己就是被元春向荣国府要来的,且才来不久,不便插手这种事儿的。
金钏瞧了瞧抱琴,轻声道:“这事儿还得抱琴姐姐在奶奶跟前说项才好。”
抱琴叹了口气:“单我一人怕是不中用。”说着看向金钏、玉钏这对亲姊妹,“不如咱们仨一同带茜雪去见奶奶,人多也好说话。”
茜雪又要跪下道谢,被抱琴一把拦住:“先别急着谢,成不成还在两可呢。”
当即,抱琴、金钏、玉钏携茜雪一同往正房东耳房去。
元春正在东耳房里闲坐,晴雯在旁伺候茶果。
见抱琴四人进来,晴雯悄悄瞪了抱琴一眼——原是因茜雪来了,抱琴几个都去叙旧,独留她一人在此当值,心里不免有些气闷。
抱琴上前向元春福了一礼,软声将茜雪之事细细禀明,说罢,又悄悄递了个眼色给金钏。金钏会意,也跟着求情道:“奶奶素来慈悲,若能收留茜雪,也是她的造化。”玉钏却只低头绞着帕子,不敢多言。
茜雪见状,跪行两步,重重磕了个头,哽咽道:“求奶奶垂怜……”
元春不禁蛾眉微蹙,心中为难。
她在荣国府时,与茜雪也有过些往来,知茜雪是个本分的好丫鬟。况且抱琴、金钏、玉钏一同来求她,尤其是抱琴,自小服侍她,忠心耿耿,她也不忍拂了几人的意。
然而,茜雪与袭人皆是因过被撵出荣国府的,况且近日她才向贾母、王夫人讨了袭人来,若转眼又去要茜雪,或会惹娘家长辈不悦了。
正当元春踌躇之际,忽见姜念掀帘而入。
姜念见满屋子丫鬟肃立,尤其一个眼生的丫头跪地垂泪,便挑眉笑道:“夫人这里唱的是哪一出?”
元春面上微红,此事原不欲让姜念知晓,如今既撞见了,反倒不好隐瞒。遂挥手命众人退下,将茜雪之事细细说了一番,末了轻叹:“大爷看该如何处置?我听大爷的。”
姜念心内暗叹:“好嘛,又来了一个金钗!”
茜雪是原著又副册上的金钗,脂砚斋批“茜雪至狱神庙”,可见贾府败落后,她非但不记恨贾宝玉,反去狱神庙探望,足见其忠肝义胆。只可惜曹公原稿后四十回散佚,这丫鬟成了个有头无尾的角色。
沉吟片刻,姜念道:“夫人既说这茜雪是个好的,又有抱琴她们求情,收下也无妨。只是你顾虑得是,近日你才向老太太、岳母讨了袭人来,若又去要茜雪,倒是不便的。不如这样,你先赏她些银子度日,待过些时日,再寻个良机,要来她的奴籍。”
元春点头道:“就依大爷的意思。”
姜念又道:“你身边的丫鬟已够使唤,倒是邢姑娘跟前只有玉钏暂代。日后若要来茜雪,便让她伺候邢姑娘,玉钏仍回你房里。”
元春再次应下。
待姜念离去,元春忽在心里暗叹:“宝玉这孩子,越发任性了!”
茜雪、袭人先后被撵出荣国府,都是贾宝玉惹出来的。
……
……
这日申牌时分,工部衙门的青砖地上,斜阳拖出几道长长的影子。
散值的贾政,正了正头上的官帽,刚要上轿,忽听身后有人朗声唤道:“存周兄!”回首望去,但见神武将军冯唐身着官服,腰悬玉带,正大步流星地走来。
冯家与贾府是世交,冯唐与贾政交情匪浅。
“襄钧兄!”贾政忙整衣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躬。
冯唐一把扶住,笑道:“多日不见,存周兄气色愈发清朗了。今日既是有缘相遇,不如到舍下小酌几杯?也让紫英那孩子见见世伯。”
贾政连声道:“承蒙厚爱,敢不从命。”
二人遂各乘轿子,来至冯家。
酒席设在冯唐的书房,一色的上好家具,墙上挂着米襄阳的真迹,案头供着个青铜古鼎,倒也清雅。
冯唐不叫别人作陪,只与贾政二人对酌,又唤儿子冯紫英来敬了杯酒。那冯紫英生得剑眉星目,举止洒脱,敬酒时言谈不俗,贾政不免夸赞几句。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冯唐忽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挥手屏退执壶斟酒的小厮。
贾政见状,手中筷子停在半空,筷尖上一块红烧肉颤巍巍的,将落未落。
“存周兄。”冯唐忽地倾身向前,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令婿姜侍卫近日可好?”
贾政手中筷子“叮”地落在霁红釉碟上:“襄钧兄怎地突然问起小婿?”
冯唐不答,反而又问道:“你可知令婿的身世?”
贾政越发诧异,在冯唐的追问下,将他所了解的姜念身世说了一番。
冯唐听罢,自顾自斟了杯酒,酒线在烛火映照下,宛若一缕银丝坠入杯中。饮罢,他压低声音道:“不知存周兄可曾听得一桩奇谈?”
贾政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冯唐喉头滚动,声音又低了几分:“实不相瞒,昨日听得有人说……”他忽地顿住,四顾无人,才一字一顿道:“说令婿实乃今上流落民间的骨血!”
贾政惊得呆住了,双目圆睁,半晌才找回声音:“竟……竟有此事?襄钧兄从何处听来?”
冯唐以指蘸酒,在案上画了个圈:“此事干系重大,恕我不能透露来处。本也不该与存周兄说,念在多年交情才告知。”
贾政强自镇定:“此事实在骇人,必是谣言。”
冯唐当即细细向贾政分析了一番……
待冯唐分析罢,贾政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暗忖:“如此说来,我女婿或是皇子不成?”
忽地一阵风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恰似他此刻动荡的心绪。
……
……
酉牌时分,天色已黑,荣国府内宅各处早掌了灯,烛影摇红,照得廊庑通明,连那雕花窗棂子上都映着煌煌的光。
贾政自外头下了轿,神色恍惚,也不言语,只闷头踱进角门,又过了两重仪门,方踽踽行至他居住的荣禧堂。
王夫人见丈夫神色有异,心下诧异,恭声问道:“老爷可是公务上遇着难处了?怎的这般神思不属?”
贾政恍若不闻,木雕泥塑般坐着,两眼直愣愣,似魂魄离体一般。
王夫人连问了三遍,贾政才如梦初醒,猛然一挥手:“都下去!”
下人们见贾政神色凝重,不敢多言,连忙退出,掩了门。
王夫人心中愈发惊疑:“莫非出了什么祸事?”
贾政忽地转过头来,直直盯着她,声音压低:“今日冯唐与我说了一桩奇事,是关于念哥儿的。”话至此处,喉间一哽,似被什么噎住,半晌才续道:“冯唐说……念哥儿或是……或是今上流落民间的骨血!”
王夫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
贾政道:“念哥儿或是皇子!”
王夫人这次听明白了,登时瞪大了眼睛,手中佛珠“啪嗒”一声掉落,颤声道:“这……这话可当真?”
贾政遂将冯唐所言一一道来。
王夫人听罢,怔了许久,方喃喃道:“怪道呢!他年纪轻轻,便两度钦差,圣眷如此之隆,连太上皇都青眼有加,当初皇太后又特特地将元春指婚给他……若他真是皇子,这些事便都说得通了!”
又猛地一喜,忙问贾政:“若他……若咱们女婿真是皇子,日后岂不是要封王?如此一来,元春岂不就是王妃了?”
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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