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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此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是羞恼又是惧怕,偏生喉间似堵了块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善保家的见主子受辱,想着若不挽回些颜面,回去少不得要吃排揎,竟壮着胆子对姜念道:“姜姑爷先前不是与我说定的,此事好商量,待咱们太太亲至,便将那二千两银子交出,怎的忽然就变卦翻脸了?”
姜念剑眉一竖,厉声喝道:“放肆!我何时与你一个奴才说定的?”
这一声如雷霆乍响,惊得王善保家的两腿发软,那满肚子预备好的话,顿时化作冷汗涔涔而下。
元春在一旁坐立难安,手中的帕子绞成了麻花,却不知该如何转圜。
邢夫人脸上挂不住,霍然起身,椅子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
王善保家的慌忙去扶,谁知心神恍惚间,竟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上的金簪都摔出老远。
邢夫人头也不回出了姜家宅门,自己爬上了马车,连声催着快走。
车夫扬鞭一甩,马车便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卷起的尘土里,还看得见王善保家的一瘸一拐追赶的身影。
……
……
邢夫人仓皇离去后,姜家书房内一时静极。
元春手中那条绣着折枝梅的帕子,已绞得不成形状。
姜念转向元春,声音蓦地温柔下来:“夫人莫要忧心。非是我不给你体面,实是这大太太行事糊涂。她这般作为,既是污我清名,更是折你的颜面。今日之事,原是她自取其辱。”说着轻轻握住元春的手,“我若在此事上退让,岂不枉为当家爷们,也枉为朝廷命官?”
元春微微颔首,胸中郁结稍解。
姜念又温言宽慰几句,然后道:“我还有几句话要与邢姑娘说。”
元春会意,整了整衣襟便起身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轻轻掩上。
姜念这才看向一直静立一旁的邢岫烟。但见这姑娘眼圈泛红,贝齿轻咬下唇,显是在强忍泪意。
“前番我与你说过,你这远房姑姑行事糊涂,你跟着她必无好日子过。如今可瞧真切了?”姜念叹道,“她身为你的堂姑,不想着照拂你这孤女,反倒要拿你父母之死索财,且要卖你索财!”
邢岫烟轻轻点头,发间蝴蝶簪的流苏微微颤动。心内庆幸自己被收养在了姜家,非但姜念待她甚好,元春这个主母也待她甚好。若是被邢夫人收养,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她此时身上穿的簇新的湖蓝缎袄,发间戴的金镶玉蝴蝶簪,都是元春送她的礼物。她本不敢受的,推辞不过才受下。
思及此,邢岫烟忽然跪下,哽咽道:“谢大爷、奶奶收养之恩!”
这一跪,忍了多时的泪珠儿终于滚落,在地上洇出几点深色。
姜念虚扶一把:“快起来。这恩不恩的话,往后不必再提。既入了我姜家的门,你便如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
邢岫烟低着头,默默用绢子拭泪,但见素绢一角绣着小小的并蒂莲,针脚细密。这素娟也是元春送她的。
这一细节,更让她心头暖意融融。
……
……
姜念暗忖邢夫人这等蠢妇未必肯善罢甘休,保不齐还要撺掇贾赦生事。
这日午后,姜念本要进城办事,顺路便往荣国府来。
彼时贾母正在荣庆堂与王夫人闲话,几个仆妇婆子在一旁凑趣。
忽闻姜念求见,贾母心下诧异,忙命快请,一面暗自思量:“这念哥儿今日突然登门见我,不知为着何事?”
不多时,只见姜念步履从容地来到荣庆堂,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争相打起帘笼,你推我挤地偷眼瞧这位年轻有为的姜姑爷。
姜念迈步进入堂内,向贾母行过礼后,贾母让座,又命鸳鸯斟茶。
姜念却不动那雨过天青的茶盏,对贾母含笑道:“今日冒昧叨扰,实是有桩事要请老太太做主。”
贾母心中暗道:“你那般有能耐,还有什么事须得我做主的?”面上却慈祥道:“念哥儿但说无妨。”
姜念忽然神色凝重,将邢夫人污蔑勒索二千两银子之事说了一番,末了道:“望老太太管一管这事儿!否则怕大太太还要闹事,甚或撺掇大老爷来闹。闹得很了,我便唯有告到衙门里去了,因此事涉及钦差皇差,想来或会惊动圣上。”
贾母听罢,气恼不已。一来气邢夫人贪鄙愚蠢,丢尽荣府脸面。二来恼姜念为此找上门来,让她跟着没体面。
贾母强压怒火道:“念哥儿放心,我自会与大老爷、大太太好好说说,断不叫他们再生事端。”
姜念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辞。
……
……
待姜念去后,贾母脸色一沉,对左右喝道:“去把大老爷、大太太叫来!”
为着给贾赦夫妇留些体面,又特意让王夫人先行告退。
不多时,贾赦、邢夫人战战兢兢来到荣庆堂。贾母又命丫鬟婆子们尽数退出,独留他三人说话,却也不叫二人坐下。
贾赦见这阵仗,心下诧异,躬身问道:“老太太唤儿子儿媳来,不知有何吩咐?”
贾母冷哼一声:“吩咐?你养的好媳妇!”
邢夫人闻言,登时面如土色,手中的帕子绞了起来。
贾赦转头瞪向邢夫人,厉声道:“你惹了什么祸事?”
邢夫人低头不敢则声,只觉两腿发软。
贾母便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道:“方才念哥儿亲自找上门来,说要我管管这事。若你们再闹,他就要告到衙门里去。这事关钦差皇差,闹大了怕连圣上都要惊动的!”
贾赦听罢勃然大怒:“好个小畜生!仗着几分圣眷,为了这点子事儿,就又来咱们府上撒野!让他告去,我还怕他不成?”
贾母手中拐杖重重一顿,沉声道:“你媳妇糊涂,你也跟着糊涂?这事本就是你媳妇不占理,真要惊动了圣上,以念哥儿如今的圣眷,你们夫妇还想有好果子吃?”
贾赦顿时语塞,额上青筋暴起。
贾母又转向邢夫人,声音冷得像冰:“王家的教训还不够?莫非你也要邢家步王家后尘?”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邢夫人魂飞魄散。她猛然想起王家满门抄家的惨状,顿时双膝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贾母最后厉声道:“此事到此为止!若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不但你们要吃挂落,连我这老脸也没处搁了!”
说罢闭目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
……
贾赦阴沉着脸,领着邢夫人一路回到贾赦院的书房。
刚跨进书房门槛,贾赦忽地一声厉喝:“跪下!”
邢夫人唬得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青砖地上,发间的簪子都歪斜了。
她素来惧怕贾赦,此刻更是吓得浑身发颤。
贾赦一张老脸涨得紫红,额上青筋骇人,指着邢夫人骂道:“好个蠢妇!竟敢背着我做这等没脸的事!害得我跟着丢尽颜面!”
邢夫人强撑着辩解:“老爷明鉴,实在是那姜念害死了邢忠夫妇,我……我讨要赔偿也是应当的。他收养岫烟那丫头,也多半是相中了,相当于买了那丫头。”
话未说完,贾赦飞起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混账东西!”贾赦怒喝道,“纵然你说得有理,也该先与我商量!谁许你自作主张的?”
邢夫人瘫在地上,泪如雨下,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得咬着帕子抽噎,哪里还有半点荣府大太太及诰命夫人的体统?
贾赦喘着粗气,半晌方道:“此事就此作罢!你若再敢去招惹那小畜生……”说着将案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又阴森森道:“这小畜生如今仗着圣眷,暂且动他不得。哼,来日方长,总有一日,我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才好呢!”
言罢,一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狠毒。
……
……
这日晚间,姜念正在姜家内院看夜空,忽见一道银光划破苍穹,继而三五流星接踵而至,恰似瑶台仙子散落明珠。
姜念忙唤香菱:“快去请奶奶、姨奶奶、邢姑娘都出来,就说天现异象,有星雨奇观!”
不多时,元春披着银红斗篷,薛宝钗裹着杏黄氅衣,景晴穿着月白袄儿,邢岫烟罩着湖蓝缎袄,俱都来到院中。
抱琴、袭人、晴雯、金钏、玉钏、莺儿、红霞、绿漪等众丫鬟也跟来了。
个个仰着粉颈,翘首望天。
“大爷,怎不见星雨奇观?”
元春话音未落,忽见天际数道流光倏忽而过,惊得掩住檀口。
薛宝钗仰首凝望,那流星映在她秋水般的眸中,恍若泪光点点。
景晴更是看得痴了,连手中的暖炉歪斜也不曾察觉。
香菱拍手笑道:“莫不是天上神仙在放烟火?”
众丫鬟或惊呼或低叹,有说像撒了一把银针的,有说似王母娘娘掉了珠串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姜念负手而立,心中暗忖:“今日是十一月廿九,今晚出现的该是双子座流星雨,因夜空云稀,且月末月光干扰小,方能看得这般真切。”
霎时间,天上星辰竟如雨落,有的细若游丝,转瞬即逝;有的亮如炬火,照彻云霄。更有一颗拖着长长的尾焰,将一片夜空映成了蓝紫色,恍若仙人执彩练当空舞。
众人不约而同屏息凝神起来,唯恐惊散了这天上奇景。
“快许愿!”姜念忽扬声道,“流星划过时许愿,最是灵验!”
说着自己已双手合十,闭目默祷。
元春虽未闻此说,见夫君如此,也依样合掌祈愿。
薛宝钗、景晴、邢岫烟与众丫鬟纷纷效仿。
莺儿觉得新奇,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忙又捂住嘴。
忽听香菱脆声叫道:“快瞧,那颗是金色的!”
众人仰首,果见一道金芒破空而过,在墨色天幕上划出久久不散的残影,似嫦娥抛下的金梭。
薛宝钗轻拢鬓角,柔声道:“幼时听父亲说,这流星原是天上神仙巡游的灯盏。”
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了,眼圈微红,因想到了去世多年的父亲。
元春对姜念笑道:“大爷素爱观星,莫非就是为等这星雨奇观?”
姜念目送又一颗流星坠落,含笑道:“倒也并非如此,这般盛景,倒是难得见到的。”
景晴则静默伫立,流星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照出几分怅惘。
……
……
观罢流星雨,姜念对元春、薛宝钗、景晴笑道:“今夜得见如此奇观,倒勾起诗兴来。你们三个都是会作诗的,不如咱们一块儿作诗如何?就以这星雨为题。”
元春见夫君难得有这般雅兴,兼之自己被流星雨惊了心神,忙笑道:“这个主意极好。”
薛宝钗、景晴自然含笑应允。
姜念又转向邢岫烟:“你虽年纪小,却也读过些诗书,不妨也作一首。”
邢岫烟福身应了,颊边却飞起两朵红云。
众丫鬟听说要作诗,都来了精神,这个说要去添香,那个嚷着要捧砚,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姜念领着众人进了书房,原本清静的书斋顿时挤满了红粉佳人。
姜念特意取出珍藏的文房四宝:湖州上等狼毫、徽州古法松烟墨、泾县曹氏贡宣、端溪水岩老坑紫端。又命人在炉内添了沉水香,但见青烟袅袅,将书房衬得恍若瑶台。
姜念亲自挽袖磨墨,墨锭在端砚上转出幽光,对元春笑道:“我为夫人磨墨,请夫人先赐佳作。”
元春在灯下越发显得雍容华贵,推辞不过,方才执起了湖州上等狼毫,笔锋未落,先有一缕青丝垂落在腮边,映着泾县曹氏贡宣的雪白,更添了几分风韵。
略一凝神沉吟,她便提笔写了起来。
“银汉倾珠落玉台,天孙夜织锦绡开。
愿借星芒千缕线,绣得人间春色来。”
笔锋婉转处,恰似那流星划过的轨迹。
薛宝钗在旁看了,不由赞道:“姐姐这‘天孙织锦’的比喻,当真妙绝。”
“我倒是更喜‘愿借星芒千缕线,绣得人间春色来’这句。”姜念笑道,随即转向薛宝钗:“该你了。”
薛宝钗接过了湖州上等狼毫,也无须再思索,直接落笔:
“九霄谁撒夜明珠,散作琼瑶万点殊。
莫道星沉光便灭,此心长映月轮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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