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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二日,巳初。
天色阴沉,寒风刺骨。
东华门南三所书斋的房檐上,积雪未消,且挂着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凌。
沈念为潞王讲学结束,便急匆匆奔向票拟司。
今日午时,小万历将在武英殿设宴款待戚继光。
三大阁老、申时行、沈念五人作陪,到时定然会聊起“黑心棉”之事。
沈念需提前完成今日的票拟任务。
沈念离开南三所书斋不到片刻,潞王朱翊镠便从屋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开始敲打屋檐上的冰凌。
自打沈念成为他的讲学官后,潞王上课老实了许多,但少年心性,私下里仍没少做顽劣之事。
但大家对他的期待都不高,用李太后的话来讲:日后不招惹是非即可。
整个禁中,过得最开心、最自由的便是他。
……
片刻后。
沈念刚回票拟司,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为首吵架的二人。
正是申时行与王锡爵这对同年的状元与榜眼。
“申时行!你首鼠两端,瞻前顾后,根本没有资格担任票拟检详官!”
“王锡爵!你做事鲁莽,不顾大局,难为监生表率,根本不配担任国子监祭酒!”
……
二人正吵着,见沈念走了进来,瞬间便停了下来。
“子珩,快来看看这份奏疏,若是你来票拟,该如何拟?”申时行将一份奏疏递到沈念手中。
一旁的翰林修撰赵志牟、翰林侍读陈经邦也都走了过来。
今日乃是他们五人在票拟司轮值。
沈念见众检详官都面色严肃,打开奏疏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此奏疏。
正是戚继光亲撰的关于“黑心棉冻死守边士兵”的奏疏。
小万历命人将其送到票拟司,自然也会送往内阁,送到这两个地方,意味着京城其它衙门很快就会知晓此事。
沈念陷入沉思中。
小万历选择将此奏疏公示,显然已将此事调查清楚,且有了解决之法。
申时行与王锡爵将两张票拟递给了沈念。
一张写着:“拟曰:即刻令户部补足冬衣,命厂卫彻查贪墨之事,严惩主谋者。”
署名:申时行,附议:赵志牟。
一张写着:“拟曰:即刻令户部补足冬衣,命三法司彻查贪墨之事,严惩主谋者。”
署名:王锡爵,附议:陈经邦。
两张票拟看似只有一词之差,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厂卫办案,是行使皇权。
小万历、李太后、冯保三人都能暗箱操作,决定结果。
三法司办案,是行使大明律。
也有暗箱操作的可能,但受内阁制约,群臣监督。
申时行做事偏向中庸。
他不希望此事闹大,故而建议令厂卫调查,免得再发生李太后与小万历绝食之事。
王锡爵性格刚烈。
他认为武清伯屡教不改,厂卫调查必会徇私,故而想让三法司调查。
票拟司之所以将每日的轮岗检详官设定为五人。
是因一人票拟,外加至少两人附议,才能将票拟呈递到禁中。
少于三人意见一致,则票拟无效。
这种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乃是为了提高办公效率。
虽说多数不一定是对的,但大概率是对的,且还有内阁的票拟在,给小万历提供两个选择就足够了。
接下来。
沈念若支持申时行,只需在其票拟附议处署名,署名后,王锡爵署名、陈经邦附议的票拟便算作废。
小万历若驳回此票拟。
王锡爵与陈经邦才能再次呈递奏疏,但还需一人附议,即至少两人附议,票拟才算有效。
当下,沈念的意见非常重要。
沈念想了想,率先说道:“此贪墨案涉及武清伯,陛下与太后理应避嫌,故而厂卫不可去查。”
听到此话,王锡爵与陈经邦的脸上露出笑容。
沈念接着道:“不过,我觉得此票拟还可以写得再具体一些!”
说罢。
沈念从一旁桌子上拿出一个崭新的票拟纸条。
然后提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拟曰:即刻令户部补足冬衣,命三法司彻查贪墨之事,依大明律,主谋者绞刑!”
“啊?”
王锡爵、申时行、陈经邦、赵志牟四人看到沈念的后半句话,不由得都傻眼了。
此票拟,小万历若批复:如拟。
那将意味着,此事若是武清伯主谋,应将其判处绞刑。
“绞刑?子珩,你是不是疯了,陛下看到此票拟定然会暴怒的!”申时行道。
陈经邦也开口道:“此票拟,恐怕不是留中,便是驳回!”
沈念挺起胸膛,抬高了声音。
“暴怒便暴怒,留中便留中,驳回便驳回吧!我与武清伯无怨无仇,并非针对他,而是他若是此事主谋,就必须被判处极刑!”
沈念之所以如此暴怒。
自然是因他知晓武清伯足足贪墨了十五万两。
武清伯完全将朝廷当作了自己的家,大明百官与万民,皆是他们这些皇亲国戚的家奴。
沈念看向三人。
“当下新政为何能施行,是因我大明北境年年太平无战,然此事一出,朝廷若不重惩,凉掉的是九边六十万兵卒的心,一旦他们对朝廷产生恨意,边境必乱,战事必起,新政必废,故而主谋者该死!”
“上次武清伯贪墨万两白银,此次若为主谋,陛下与太后必然还会保他,如果我们的态度不够强硬,此事还会像上一次那样不痛不痒地结束,此乃视大明律于无物,故而他该死!”
“陛下正值冲年,我们允许他犯错,但决不允许他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陛下此次若仍逆民心而为,做出错误决定,以后这样的特例会不会成为所有皇亲国戚的特权,会不会日后变成祖宗成宪,上次,张阁老做出妥协是为了大局,这一次,我们绝不妥协,亦是为了大局,任何人都不能在大明无法无天,故而他该死!”
……
“三位,那十九名士兵的背后是十九个家庭!而今没准儿又有守边士兵因穿这类价值两钱的黑心棉而冻逝。朝廷如何对他们,他们以后也将如何对朝廷!”
“为了边境太平,为了新政改革,为了陛下不走歪路,为了安抚九边六十万士兵的心,主谋者必须死!”
沈念说得眼眶发红。
当下的大明看似庞大,但一旦边境出现兵变,无数流民都会追随。
一个帝国的兴盛与覆灭,有时只因在一件小事上的选择。
说罢。
沈念将票拟条放在桌子上。
仅有他一人署名的票拟,是无效的,是无法呈递到禁中的。
“我附议!”
王锡爵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陈经邦、申时行、赵志牟三人都犹豫了。
三人做事稳重,但稳重也是“保守”的同义词。
沈念看向三人,又道:“三位,当下选择免于内廷与外朝生乱不是顾全大局,安抚六十万守边将士的心,才是大局!”
听到此话。
陈经邦提起毛笔,在附议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沈念不由得长呼一口气,有两人附议,此票拟便算生效了。
令他惊喜的是,申时行与赵志牟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沈念的最后一句话成功说服了他们。
……
内阁值房内。
戚继光的奏疏抄本躺在桌子中间。
吕调阳与马自强皱着眉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而殷正茂则是在大口喝茶。
就在刚才,殷正茂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他查到武清伯贪墨十五万两白银的事情,全都告知了二人。
“吕阁老、马阁老,陛下知晓此事瞒不住,故而想看一看我们的态度,我们必须表现强硬一些,此案必须令三法司来审,必须要严惩重惩,判处武清伯极刑!”
“极刑?怎么可能?那可是太后的亲爹,陛下在宫外最亲的亲人!”
“不可能?我今晚回家便开始磨刀,若陛下再如上次那样,包庇武清伯,我……我便持刀杀了他,虽说一命换一命有些赔本,但我老殷一定会青史留名!”
吕调阳与马自强都不由得白了殷正茂一眼。
他还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若张居正在朝,其能压制所有人的意见,取中间之策,但吕调阳与马自强却没有这个本领。
他们相信,那群科道官知晓此事后,定然都在忙着撰写奏疏弹劾武清伯呢!
在诸多科道言官眼里,性命与官职和青史留名的诱惑相比,完全一文不值。
并且,丢命的可能性并不大。
殷正茂见吕调阳与马自强还在纠结,不由得急了!
“二位,你们若想和稀泥,若无视这些兵卒们的性命,我劝你们赶紧写致仕奏疏,不然弹劾你们的人多着呢!”
殷正茂如此嘲讽二人。
一方面是因二人的意见与自己达成一致,票拟才有效;另一方面是因午宴时,三人意见一致,说话时才有杀伤力。
吕调阳缓了缓,提笔在票拟条上写道:“如拟:贪墨戍边将士冬衣费用,罪大恶极,建议三法司联审,对主审者严惩不贷!”
殷正茂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与马自强一前一后在票拟条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殷正茂若知沈念逼着当值检详官写下了“主谋者绞刑”,绝对会写上:主谋者绞,家属直亲流刑。
而此刻。
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们也都在议论此事。
大多数人都感觉此时的主谋定然是武清伯,除了他,别人没有这个特权,更没有这个胆量。
有人义愤填膺,高喊着要重惩武清伯;有人默默思考,如何为皇帝与太后解忧。
就在这时,两道旨意突然从禁中传出。
第一道来自小万历,其称黑心棉使得戍边将士冻亡之事,骇人听闻,他已令户部加急筹备冬衣,使得边境不再有此等惨事发生,另外命锦衣卫与三法司联查此事。
第二道来自李太后,李太后称:若按验得实,即尽法处治,不私外家。直白来讲就是:若此事的主谋是武清伯,绝不徇私情。
与此同时。
武清伯与此事的相关官员、宦官、商人等全被关进了诏狱。
这两道御旨令殷正茂甚是开心,觉得是内阁与票拟司的票拟起到了作用。
只要有三法司参与,此事便能够公正许多。
然而沈念并没有那么乐观,冯保处理事情最擅于做的就是雷声大,雨点小。
在没有为武清伯定罪之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沈念对小万历敢不敢大义灭亲表示怀疑,而笃定李太后不可能大义灭亲。
另外,沈念五人的票拟已被小万历留中,这足以说明武清伯在小万历心中完全不同于一般人。
……
近午时。
三大阁老、戚继光、申时行、沈念六人来到了武英殿。
这算是私宴。
没有很多官员参与,也没有太多歌舞礼仪。
众人饮了三杯酒后。
小万历与三大阁老互相配合,开始夸赞起了戚继光。
戚继光关于边政的奏疏早已呈递到了兵部,细节都是与内阁与兵部对接。
小万历与三大阁老只负责安抚戚继光的心,让他感觉到圣恩隆重,唯有鞠躬尽瘁才能报答圣恩。
这种场合,戚继光也见得多了。
他清楚地知晓,军权在握的武将在皇帝与诸多文官心中的地位。
有用时,捧在手心;无用时,踩在脚底都嫌硌脚。
双方寒暄了小半个时辰后,小万历终于提到了黑心棉之事。
“戚总兵尽管放心,戍边将士冬衣贪墨之案,朕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对主谋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当然,朕也希望众卿能考虑到此事造成的负面影响,与朕站在一起,解决此事,莫使得民怨沸腾,边境生乱!”
小万历后半句话,俨然有深意。
说罢,小万历便端起酒杯,沈念等人也连忙端起酒杯。
接下来,就看锦衣卫与三法司联查出的结果了。
……
宴后。
沈念将心中的顾虑,即这可能是冯保的雷声大雨点小之计,告知了殷正茂。
看似不徇私,实则以私为公。
在官员们挑不出毛病的情况下,轻惩武清伯,或者将此事拖下去,拖到过年,待大家情绪缓和了再进行处理。
殷正茂听罢,虽还不能确定小万历接下来会如何处理此事,但心中已有了对策。
午后。
他便去三法司与北镇抚司转了一圈,先是警告众官员,此事谁要徇私,他必重惩。
然后,他还特意去见了武清伯一面。
他告知武清伯:他正在磨刀,若大明律杀不了主谋者,他便用刀杀了主谋者。
这位砍头阁老的名头,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武清伯听到此话,直接吓晕了过去。
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连忙叫来御医,然后将殷正茂请了出去。
不然。
殷正茂可能再说几句话,就将此案审出来了。
小万历与李太后知晓殷正茂将武清伯气晕后,都非常愤怒。
大明阁臣,鲜有这么粗鲁不着调的。
但殷正茂只言主谋者,并没有点名武清伯,小万历无法惩罚他。
在李太后的催促下,小万历无奈,只得禁止任何人探望武清伯。
这一刻。
小万历突然觉得冯保接下来的计策不一定能成功。
因为沈念主张对主谋者施以绞刑。
小万历很清楚,张居正离朝后,沈念是唯一有能力将满朝文武聚拢在一块的那个人。
沈念与他意见一致,小万历处理朝事可谓是事半功倍,然沈念若与他意见相背,他就感觉在前朝一下子失去了倚仗。
此刻的小万历,也非常纠结,但是他只能听从母命,将孝道放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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