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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四日,午后。
北镇抚司,诏狱。
刑部尚书刘应节、大理寺卿陆光祖、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自带木椅,令人送饭,一直守在诏狱的审讯牢房,与武清伯李伟几乎寸步不离。
小万历令锦衣卫与三法司联审,但主要嫌疑人武清伯李伟和绸布商邵方都被关在诏狱。
这意味着,锦衣卫将行使主审之权,三法司行使监察之权。
往昔出现这种情况。
三法司的三位主官几乎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但基于上次武清伯贪墨救死刑犯,三法司未能将其绳之以法。
这让三人觉得仕途上有了污点。
故而这次憋足了劲,要使得此案公平公正,完全遵循《大明律》而行。
此案并不复杂。
朝廷拨下的二十万两白银已确定给了武清伯,二十万件冬衣的总价值又确定不高于四万两。
剩下的十六万两到底去了哪里。
武清伯李伟与绸布商邵方必然是知情者,必须要给出一个说法。
诏狱内的主审是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副审是冯保的干儿子、锦衣卫千户周海。
二人没有丝毫拖沓。
在三法司三大主官的监察下,不到两日,便查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二十万两白银,武清伯独得十五万两。
剩余五万两交给了绸布商邵方,邵方贪墨一万两,用剩下的四万两做成了劣质冬衣。
不过。
曹威与周海并未将武清伯拿到的十五万两白银定义为贪墨,而是定义为挪用,且还在“挪用”二字前加了一个词:暂时。
贪墨,一定不归还。
挪用,可能不归还。
暂时挪用,大概率归还。
这个文字游戏,直接将武清伯的罪名降了一等。
武清伯李伟称:当时拿到朝廷拨下的二十万两白银后,因未确定绸布商人选,一时糊涂,将其中的十五万两白银挪用到了修缮宅邸上面。之后确定绸布商为邵方后,便先给了其五万两白银,后续还会将剩下的银两补齐,然邵方为了巴结他,为了招揽更多朝廷的生意,向武清伯称,五万两白银便足矣,剩下的由他垫用,于是便出了黑心棉之事……
绸布商邵方对此供认不讳。
这样的措辞,一听就是为了减武清伯之罪,令绸布商邵方背锅。
这也是此案唯一能钻的空子。
但是,这个空子依照大明律,也只能使得武清伯的“贪墨者绞刑,家属直亲流刑”罪名变成“挪用者绞刑,家属直亲轻惩”。
很明显。
这是向来崇尚文艺的冯保,最擅长的伎俩。
刘应节三人对这个“贪墨变为暂时挪用”的罪名并不感到意外。
锦衣卫若不钻空子,为武清伯减轻罪名,那才奇怪呢!
此罪状出来后,因武清伯李伟和绸布商邵方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能大刑伺候,故而很难挑出毛病。
在这种文字游戏上拉扯,越拉扯,越扯不清楚。
绸布商邵方自知必死无疑,为了流放的家人能活下去,只能背锅顶罪。
刘应节、陆光祖、陈瓒三人商量一番后,决定认可此番罪状。
他们仅想将武清伯绳之以法,并不想将李太后的娘家人一锅端,也不可能一锅端。
当即。
曹威与刘应节三人对审出来的罪状,达成了一致意见。
不过在“定刑建议”上,双方分歧甚大。
曹威认为:武清伯李伟乃外戚之身,贵不可言,此次之过,全是听信谗言,外加年事已高,犯了糊涂,建议剥夺其爵位,贬为庶民。
三法司则认为:外戚犯法与庶民同罪,武清伯挪用公款,数额巨大,外加使得十九名戍边士兵冻死,北境兵怨沸腾,应执行绞刑。
三法司知晓将武清伯处死的难度有点大,但他们必须依《大明律》而言。
由于他们彼此无法说服对方,便各拟一道奏本,呈递到了禁中,让小万历决断。
很快。
锦衣卫与三法司调查出的罪状便传到了京师的各个衙门。
殷正茂知晓后,不由得轻蔑一笑。
“哼!即使是暂时挪用,也应判处绞刑,不然日后大明律对皇亲国戚还有什么管束作用!”
沈念知晓后,则是微微皱眉。
他觉得李太后、小万历与冯保三人必然还有后招,不然仅凭“贪墨转暂时挪用”,根本不足以救下武清伯的命。
……
近黄昏。
武清伯李伟的认罪奏本在京师各个衙门传播开来。
沈念翻看一看,便知是冯保的手笔。
武清伯一个泥瓦匠,根本写不出如此“刁滑”的文字内容。
此认罪奏本。
首先对暂时挪用公款承认过错,称自己罪甚大焉,不可饶恕。然后便开始为自己找理由,比如:年迈糊涂、误听人言、一时财迷心窍等。
与此同时。
内廷传来消息,李太后知晓武清伯犯下此等过错后,已哭晕过去了数次。
而小万历面对锦衣卫与三法司呈递上去的罪状,犹豫纠结,还未曾想好如何定罪。
……
翌日清晨。
沈念刚到翰林院前院,便见一名文吏从门外快步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武清伯在诏狱割腕自杀了!”
听到此话。
众翰林官都从屋内走了出来。
王家屏、赵志牟、王祖嫡、赵用贤等都面露欣喜。
王祖嫡甚至忍不住喃喃道:“真是便宜他了!”
一旁面带疑惑的申时行看向那文吏,问道:“你确认武清伯身亡了吗?”
“没……还没有!我只知武清伯割腕为真,当下多名御医都去了诏狱!”
听到此话,沈念微微撇嘴,他不觉得武清伯有割腕自杀的勇气。
“散了!散了!都各自忙公事吧,有情况,老夫立即告知你们”申时行说道,然后喊上沈念,朝着翰林院外走去。
若武清伯身亡,小万历必然万分悲痛,申时行需带着沈念去劝慰。
而此刻。
殷正茂听到武清伯割腕自杀后,立即奔向北镇抚司诏狱。
他极度怀疑武清伯是在装样子。
……
殷正茂的速度非常快。
他得知武清伯在诏狱前厅后面的公房中抢救时,直接奔了过去。
而此刻,冯保就在前厅。
自殷正茂在冯保面前跳御河后,二人就一直不对付。
殷正茂看到冯保后,直接当作没看到,直接朝着里面闯,然而却被冯保拦了下来。
“殷阁老,武清伯仍在昏迷中,当下生死未卜,不能见人!”
殷正茂撇嘴道:“是不能见人,还是不敢见人?老夫对割腕之伤,颇有研究,能否让老夫去看一看伤口。没准儿能令武清伯迅速恢复呢!”
“不能!若导致武清伯伤势加重,殷阁老恐怕无法承担这个责任吧!”冯保加重语气说道。
殷正茂想了想,扭脸离开。
冯保不由得长呼一口气,他来此就是为了防止官员们探望查伤。
特别是防不讲规矩的殷正茂。
武清伯割腕,乃是冯保的计策,但他没想到武清伯怕疼,派去的锦衣卫下不去手,伤口只有一点点。
当下若有人检查伤口,一定会穿帮。
殷正茂离开前厅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诏狱,而是朝着关押武清伯的牢房走去。
武清伯在牢房内割腕,没准儿会留有一些证据。
片刻后。
殷正茂来到武清伯所在的牢房内。
然后看到牢房内有一个被砸碎的粗瓷大碗,其中一道碎片上沾着一抹新鲜的血迹。
殷正茂捡起来一看,不由得冷哼一声。
“哼,此等深度的伤口,最多破皮而已,怎会危及性命,太假,太假了,竟玩起苦肉计了!”
片刻后。
殷正茂拿着带着血痕的碗片从牢房内走出。
临近前厅。
他刚好看到冯保在拒绝刘应节、陆光祖、陈瓒、申时行、沈念等人探视武清伯。
殷正茂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大步朝着众人面前走去。
冯保看到殷正茂手中带着血痕的瓦片,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下面的人,做事实在是太毛躁了!
殷正茂走到众人面前。
“此乃武清伯割腕的碗片,诸位都可以瞧一瞧,我感觉武清伯的伤势应该无大碍。”
刘应节率先接过碗片,与陆光祖、陈瓒二人看了起来。
作为三法司的主官,他们比殷正茂更专业。
三人看过之后,二话不说,瞪了冯保一眼后,直接拂袖离开。
沈念等人见三人此等表情,便知这次的割腕自杀乃是一场表演。
当即,众人便都离开了诏狱。
他们没有选择直接揭露,不是给冯保面子,而是给小万历与李太后面子。
冯保敢如此做,自然是小万历与李太后同意过的。
冯保一脸郁闷,喃喃道:“唉!我……我不该掺和此事啊,但接下来的戏还是要演!”
……
约一个时辰后。
武清伯割腕自杀未遂的消息传遍了京师的各个衙门。
与此同时。
李太后颁布懿旨,称愿意代父受罪,恳请朝廷剥夺他的皇太后尊号。
随即,李太后病倒的消息也从内廷传出。
很快。
小万历向内阁下发手谕:称其难以定罪,令百官讨论!
这时,风向突然变了。
很多官员开始为武清伯说话。
有官员称:武清伯罪不至死,三法司定罪太重,理应撤回。
有官员称:大明朝廷拨款挪用之事,时有发生,武清伯虽挪为私用,但其并非是使得北境戍边士兵冻亡的罪魁祸首,理应轻惩。
……
殷正茂与三法司的主官听到这些言论后,不由得大怒,纷纷上奏反对,并与一些官员打起了口水仗。
很快。
有官员开始攻击起殷正茂与三法司三大主官。
攻击殷正茂杀性过大,攻击殷正茂曾经也有贪墨之举,攻击殷正茂深夜磨刀,恐吓武清伯,实非内阁阁臣之作为。
攻击三法司三大主官讲法不讲情,攻击他们逼迫小万历行不孝之举,攻击他们趁首辅张居正不在朝,欲压制皇权。
……
一时间,整个朝堂热闹得就像一个菜市场。
这一刻,沈念全看明白了。
原来李太后、冯保与小万历商量后,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上次,李太后与小万历为救武清伯,选择与朝臣对立,最后两败俱伤。
这次,他们学会了示弱,学会了令朝臣来攻击朝臣。
张居正不在朝。
吕调阳与马自强根本控制不了殷正茂与三法司,压制不了诸多官员的想法。
更何况还有一个“深夜磨刀”的殷正茂。
此事一下子变成了朝臣内斗,而内斗的结果,往往是各让一步。
一旦让步,武清伯的命就保住了。
与此同时,此事渐渐传到了民间。
令沈念感到诧异的是,很多书生竟然同情武清伯,认为三法司吹毛求疵,讲法不讲情,如果再不知变通,实乃逼迫皇帝不孝,此为臣子不忠之举。
沈念知晓,这定然是冯保交待下去的,唯有他拥有这种控制京师舆论的能力。
而此刻。
有一个人非常安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便是蓟镇总兵戚继光。
戚继光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这种《大明律》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案件惩罚罪责,竟然能拉扯成这个样子。
此刻,他在等小万历的最终决定。
如果小万历不处死武清伯,他便请辞。
他的请辞奏疏已经写完,就差递上去了。
当下。
殷正茂请辞,小万历不惧;三法司主官请辞,小万历不惧;但戚继光请辞,小万历是有些惧怕的。
就在这时,戚继光的亲随来报:冯保来了。
此刻的冯保。
不惧内阁阁臣殷正茂要求处死武清伯。
因为另外两名阁老求稳,是易妥协的,少数服从多数。
不惧三法司的三大主官要求处死武清伯。
因为他们虽代表着大明律,但大明律却大不过皇权。
他唯一惧怕的,就是当下的戚继光撂挑子。
北境不稳,对大明造成的是实实在在的伤害。
他觉得。
只要说服戚继光,令戚继光上奏称轻惩武清伯,此危机就能解决了。
对付那些狡诈擅辩的文官,他无自信,但对付戚继光,他充满自信。
戚继光瞬间便猜出了冯保来寻他的用意,当即命人将他请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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