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嘡啷一声,龙胤将剑丢在地上,疾步上前握住了凝云的细肩。“云儿,不是这样的,你……你听我说……”眼见她本已渐渐融化的一张丽容又点点冰结,数日来没有的恐惧涌上他心头。
成旭渊冷笑几声,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如果你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不告诉她怀孕的事?”
如何回答?龙胤竟无法启齿了。
如何告诉你,我只是想好好地让你原谅我,待我们和好后再高高兴兴地亲口告诉你?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勉强你留在我身边?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强迫你接受我的爱?
众生殿。
七日之约。
成旭渊又是惊目了。他已习惯了她白裙素衫,羽衣缟裳,粉黛略施,出水芙蓉般的清灵佳秀。今天的她,却颇有些熏泽靓妆,倒不是夸张的矫饰,水粉色衣裙,绣的承曦夭桃,裙摆依依,俏丽可人,胭脂也似浓了些。他笑笑,她的美,原本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他到如今才发现。
不仅暗喜,如此的打扮……是为了他么?
他不曾知道,自那另一个人来,凝云已是不自觉之间,时时想要更美了。
众生殿如上次一样,空无一人。凝云本期待着见到成叔或尚瑾在众生迎接的,却意外地见到了成旭渊本人。
每每见到龙胤便是心伤,如今跟先生也有了心结,难得有这样一人,能让她无负担地坦诚相对,她问道:“怎么今天劳了少主大驾,亲自迎接?”
成旭渊仍醉心于她光泽不同往日的倩容,只淡淡答道:“经过了众生,浮莘,流息,今日……该到溯机了。”
凝云未解其意,问道:“那又如何?”
成旭渊微微一笑。“溯机……就连尚瑾和成叔也不曾上去过,所以,一定要我,亲自为你引路。”
凝云怔住了。成叔和尚瑾也不曾上去过——众生殿的最高层“溯机”是他的个人领地么?那么……又为什么许她上去?他已认定,自己会是那个与他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跟他一生一世的人了么?
成旭渊见她沉心,柔声道:“现在不需多想。以后……”他轻轻托起她秀颔,目光中已有了定然的宠溺,“以后也不需想,一切有我替你想。”
凝云一惊,打开他的手,冷言道:“少主是认定我会输了。我们……还是走着瞧吧。”
成旭渊并不生气——她是他的,不论今天是输是赢。
见他眼中异样的光芒,凝云又有几分心慌意乱——从未见他如此奇怪过,今日之战,可要当心了,不论输赢,所牵涉的人,都不再简单。然而,只有赢,她才可占得主动。吸取上次的教训,她已不能容忍自己对棋前如此不静心了。于是她深吸口气,试图将烦扰抛诸脑后。
跟在成旭渊身后一路上到流息殿,都是熟悉的路。若没有心中沉甸甸的担忧,再赏一次众生殿这座梦幻楼阁,凝云是乐意的。众生壮阔,浮莘温暖,流息玄妙,一扇扇门开启,从没叫她失望过。不知这最神秘的溯机,是何模样。
自流息再向上走时,凝云忽然听到了一阵异样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心中一动。听声音似有十四五个人。居流息之高,已不可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因此这声音只可能来自浮莘。可众生殿的上三层,并不是见客的地方,没有成旭渊在,是不可能让外人进来的。这脚步声,是怎么回事呢?
成旭渊亦听到了脚步声,见她停步,笑道:“怎么?你当众生殿,只住了我一人不成?家丁多的是,只是平素都在偏殿待着罢了。”
“那么今天,为何到这边来了?”
“这……”他戏谑地瞧着她,“如果再过两个时辰,有个姑娘要成为他们的少主夫人了,他们是不是该在正殿整理打扫些房间出来呢?”
凝云微微沉了脸,冷声道:“如此的话,请少主不要再说。若凝云今日输了,自是少主的人。但在那之前,请少主给凝云一些尊重。”
成旭渊正了颜,不再言语。凝云隐隐觉出他未说实话,又想不明白,只得作罢。
继续走着,凝云觉得有些不对。
明明还是白天,见过流息的明澈,她本想着,该是越向上走越加光辉明朗的才对。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流日飞岚,倒是暗黑沉郁的氛围,一寸寸加强。蜿蜒的回廊,再不饰琉璃锦绣,甚至不以上等红木打底,略显粗糙的原木释放着些粗犷的迷气。
自众生至流息,时时飞舞的流帘无一不是精细华美的苏纺滑丝,其中以流息为最,冰肌雪骨,来形容丝绸,也不为过的,恰似成旭渊的翩翩风度,独绝才华,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万千。
相识已有半月,凝云不得不承认,剑眉星目,白衣玉立的他,任是哪个女子,也不会忽略了眉间那一片睿智与些许忧郁凝和的俊朗。
她瞧他,自是时时与龙胤比着。除去二人如此多的相像之处,他比龙胤,是多了些随和与深情的。
众生殿,是楼如其主。
看过了众生、浮莘与流息,她自信已窥得他个性的一些片羽。
然而,入了这终极的秘密之所——溯机——又是个令她吃惊的转折了。
没有芳华澜影,没有通彻明澈,没有清风习习,没有柔云缭绕。只有不着漆的木色楼梯,斑驳生孔的干枯扶手,郁结的心情,入室而起。
凝云有些毛骨悚然了,偏偏光线仍愈加微弱。又是几十步上去,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知府府邸中的那一夜,龙胤百般强迫她留下,最后吹灭了蜡烛,也是一片黑暗。然而,她从未怕过……有他在身边,一切恐惧似是会烟消云散一样,只留下由心而发的安全。
而如今,这条处处透着瑰怪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半个时辰过去,仍然没有到顶,凝云已经香汗淋漓了。如今她的身体,支撑不得这长时间的劳累。此时,黑暗已持续了段时间,她不禁怀疑,如果溯机亦是这样黑暗笼罩的话,他们二人如何对弈?
只听得二人的脚步声,笃笃的,竟有回音荡响在身边,便可知溯机之宽阔。
这时,成旭渊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了。
温柔的声音响起。“我们到了。你且站一会儿,有些东西还未准备好……”
凝云依言站着。成旭渊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俄而,一阵骨碌碌的声音,正是她头次来众生殿时,在众生中观舞前听到的声音——华盖正在被掀起呢。
然而,不同于众生之中华盖起便漫堂光倾,溯机中的光,虽是有了,却是微微的,流萤般的斑斓点点。
室内却渐渐亮了,不若众生中旭日烈光洒地的淋漓,而是种皎月水银浮浅的婉约。
凝云倏地明白了,一阵心醉神迷,不能呼吸般的震颤。
流萤点点。
皎月沉浮。
如今,她是置身于星空之中啊。
成旭渊不知何时已回到她身边,微笑道:“抬头看。”
她抬头,一轮皓月,在她头顶,从未如此清晰。溯机之顶,原来是个半球形,华盖褪去后,清楚地瞧见云层已在脚下。想如今还是白昼,却见了这夜纱般的漆黑九霄,繁星点点跳跃其上,素月一轮清波幽幽。
众生殿,除奇迹二字,怎可形容?
她轻轻移开步子,举目四望。适才发现,溯机的地面与众生中的歌台一样,是六芒星形。如今所见,那六芒星歌台,倒像是天上溯机的一片倒影。
众生殿的头三层,她都可分析出其名称中所指含义。然而,“溯机”让她费解了……初时感觉,应是追溯本源之意。
星空美则美甚,幻则幻矣,可究竟如何溯的本源呢?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成旭渊微微笑着,将她引至摆好的棋盘边。见他换回了水晶凤池格,她稍稍欣慰了些。伤心事,不想再被勾起。
两人落座。
三番棋的最后一局,箭在弦上。
成旭渊执黑,落子星位。
前三手,二人互交小目。
观过一局,与他亲对过两局,凝云此时已摸清了他的大概套路——无非是布局上的奇手。他是个隐藏极好的对手,几十回合内从不会清楚透出自己的意图,任凝云如何声东击西也难逼出。若非她处处用着从龙胤那里学来的妙法应付着,断不能轻松过关。
然而,棋本无定。今日的局,已在开局不久就让她屏息凝神了。
成旭渊似乎摒弃了以故弄玄虚为主的棋风,一上来便是直统统的数手长出,打扳,叫吃,直逼的凝云左右忙乱,疲于应付。如今,他再无略显招摇的花哨战术,而是不加掩饰的恶攻,意在得目,意在取胜。
长考半晌,凝云果断地于左路行断,右路上立,将焦点集回中腹,暂止了他一波高过一波的攻势。
风平浪静了几十手,又被凝云的一个不慎打破。
是她计算不足,出现了此局开始以来的第一个漏洞。她心下暗暗叫苦,照如今成旭渊疯狂一般的攻势,是决计不会放弃这个恶手的。
果然,比开盘更甚的攻势瞬时涌入,她在三路等位作了必要的补手,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急药。
片刻,已然不支了。
不,不能输,如今这盘,你决不能输……
越是怕输,便越是会输。成旭渊暗笑,果然她下惯了或闲云野鹤,或勾心斗角的棋,如今不适他凌厉直接的风格了。见她紧张地轻咬着纤素的指尖,珍珠般圆润的关节似都失了血色,额角上香汗涔涔,一双清眸含着焦急,可见是真知不妙了。
想她身体尚还不好,若是一时急火攻心,难保不会呕血。
他轻咳一声,生生压下了不忍。
今天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让该发生的,发生吧。
无声一笑,他将子落在了三三位上,直逼龙心,点杀。
以他直接的与间接的对她的了解,他知道她甚是清高,那秉倾国芳华的绝美面容后面隐藏的是一颗略嫌孤傲的心。因此,是与其受辱,不如自刎的刚烈人儿。
他的点杀一出,已无应法,她若不想输的太难看,便会直接投子认负。
然而,他惊讶了。
她生生顶了回来。施施抬头瞧他,两人的目光相接,他竟读到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决绝。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双秋水目中——我不认输。
这力量竟让他不安了。
七日没见,是什么让以前轻易便会泪下、心乱的她重又有了昂扬的力量?
他是不会知道的。
只怕是凝云自己,亦不会承认吧。与龙胤的重逢,竟会给她如此大的希望和斗志。
哪怕可能输的再惨,只要她不放弃,终也只是可能输,而不是输。
她要顶回去。
哪怕成旭渊越发残酷的攻城掠地已让她的自尊如遭鞭笞般遍体鳞伤,她也不放弃最后一丝反扳的希望。
玉颈轻昂,脊背挺的笔直,故作稳然的笑靥勾勒着她完美的眉梢和唇线。成旭渊已由不安进而生了莫名的担忧。她为何如此沉着,已近绝路仍顽强抵抗?然而他并不是会被虚张声势吓倒的人,局势已是明明白白的摆着。她不认负,只是垂死挣扎。
咬了咬牙,他下了第二次杀手,再逼。
凝云仍是顶了回来,然而此时她脸色已苍白的可怕,葱根一般的手指咬出了朱红的血迹。
成旭渊只觉得自己亦是冷汗涔涔了,她的倔强让他不知所措。
他落子天元,三逼。
她边路扭断,顶回。
惊讶并不足以形容成旭渊此刻的感受,□□的快感已过,他再不想她费神了。长痛不如短痛,他下出了绝杀手。
溯机局,他的绝杀,世上还无人解过。
落子后他得意地捕捉到她眼中一丝绝望的涟漪。凝云,难道你还能顶回,还能不应吗?破解,你是决计无法的;他亦封上了她顶回的来路,认负,难道不是唯一的办法?
绝杀过后,柔情冲淡了战中的冷血。
从此之后,你是我的人了。所以,今天的痛,是最后一次。他温柔地笑了,今日以后,你再不需与任何人斗,为任何人伤心,就只有我们两个,和这一楼的众人,灯火,云海,星空,花前月下,相见两欢。
凝云最后的一丝希望被抽空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水晶凤池上的溯机局,她知道以自己之力,再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来这里之前,甚至应下三番棋之前,她无数次想过如果输了会如何。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回事,竟还念着,如果龙胤终不能一心一意爱她,成旭渊难道不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吗?
如今真的要输了,她心里却只剩了一片足以淹没她的恐惧感。
不,不要……
阴绵的丝丝夜风如冰般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如妖般的爬上她的脖颈,肩头,脊背,从头到脚,真的好冷。寒彻骨的恐惧如湖气氤氲开来,将她包围。
忽而一丝暖意,吻上她的纤腰,轻轻抚着,那股淡忘多时,七日前才重拾回忆的熟悉气息再次漾上她玉颈。
“云儿……”
柔情似水的话语,她却耳畔一惊。
不顾进行的棋局,她跳了起来,迎接她的是他温暖的怀抱。
龙胤。
隐忍多时的清波瞬时流泻,她又轻轻向他怀里缩了缩,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背后传来了成旭渊拔剑的声音,她才真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诧地抬头看向龙胤,那一双含怒的俊目此时正冷冷地看向成旭渊,暗黑的夜空中,四目相对的火花不输岚动的星火。
愤怒、愧疚、悲伤、庆幸、犹豫,种种情感竟同时出现在了龙胤和成旭渊的眼中。本就容貌气度相像的两人,如今真真站在了一起,若非气氛紧张,凝云已是要惊呼二人的相似了。
那二人对视片刻,仍是龙胤打破了沉默。
“这一局……应由我来下完。”语气中带了不容反对的霸气。轻轻放开凝云,衣摆一扬,他已坐在了棋盘边方才凝云坐的位置。
见成旭渊仍持剑相对,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把剑收起来。我……不想再击败你一次。”
成旭渊此刻似也平静了许多,面对龙胤的不屑,回以睥睨的冷笑,还剑入鞘,“铮”的一声,剑舌划过冷冷的金属套,声音明亮惊心。
“这是我与她的三番棋,我与她的一世之约,你何必来抢?还是……我的东西,你都已习惯了抢?”回忆刺着他的心,眼前一丝不乱稳坐泰山的少年,真真正正是他此生的克星。
“不需强词夺理。若不是我的错,她甚至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到底是谁在抢?”顿了顿,他重又开口,仍是铿锵有力的镇定。“此三番棋,起的本也是荒唐,牵涉的人从来就不仅仅是你与她。如今这局,你应便应了;你若不应,我现在就带她走,这溯机局……”一抹冷笑浮起,“……从此便是死局!”
成旭渊仍是铁青着一张脸,不肯落座。
“你……是如何上来的?”
龙胤冷言答道:“不必问我怎么上来的。不过我既然可以突破你设的重重阻隔,毫发无伤的上来,便也可以下去,即便多带着一个人……坐下,看看过了五年,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孰消孰长。”
二人句句意有所指的话语已让凝云迷惑。成旭渊究竟是什么人?他和龙胤,似乎早已相识,且不仅仅是相识。方才两人对视时,各自的情感释放竟是排山倒海。她敢肯定,两个男人之间,如此的汹涌,绝不仅仅是为了她。
又是半晌,溯机中的气氛紧张万分。
成旭渊已冷静了,亦坐下,向凝云道:“你也累了,去歇着吧。仍沿原路下去,尚瑾正在流息等你。”薄唇翕出些隐藏的话语,一些隐约可见的异种意图呼之欲出。她不解地瞧他。
龙胤见二人对视,心中一股酸火涌起,刻意一般,右臂环上她的娇躯,柔声道:“留在这里吧。溯机局……我们从不曾用过,现在,好生看看这破解之法。”
凝云点头,却有些不满他为激怒成旭渊的刻意亲热,移的远了些,但仍是定定地坐在他身边的。默契的一笑,同时绽放在他与她眼中。
龙胤低头打量棋盘,他本就是天赋极高的棋手,又因生在皇家,自幼便有高人指点,自是技艺登峰造极。研究棋盘不过须臾,他已将前后各十手了然于胸。修长的手指夹起一子,落于黑棋大龙脉处。
凝云一惊,成旭渊更是惊。
她方才为止他的攻势,四处筑垒,却只差了这点睛的一手,不得脱身。如今龙胤的神来之笔,竟与她先前的铺垫配合的天衣无缝。两人的防守招数相接,威力大增。
溯机局,已破。
局势重回最初,黑白双方势均力敌。
随即,一场真正高手之间的对决让凝云眼花缭乱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众生殿中的两局,成旭渊都让了她;毓琛宫中的数局,龙胤也都让了她。如今,那棋逢对手的两人落子如飞,战术奇局层出不穷,千变万化,风云变幻,急时如烈驹奔腾,舒时如清泉流淌,处处蕴藏玄妙,招招暗含杀机。
成旭渊边路叫吃,她屏息;龙胤强手扭断,她舒气。
成旭渊巧施回马攻,龙胤三十余目的活棋瞬时湮灭,她再次屏息。
龙胤妙布埋伏阵,三三连跳,天元长出,倒吸成旭渊四十目,她再次舒气。
如此火花四溅的一局,又进行了两个时辰,终完结。
龙胤胜,完胜。
成旭渊苦笑了,一双俊目含着不甘,定定地看向凝云。“我明白了,方才你苦苦支撑,近绝路仍不言败,是认准了他会来救罢。”
凝云微微垂首,墨瞳含情,一只纤素手不知何时已紧紧与龙胤十指相连。她轻启朱唇,“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力量……然而如今他来了,我终于明白了……从未有过的斗志,只来自无悔的相随啊。”
成旭渊仰天大笑一声,倏地站起,掀翻了棋盘,棋子纷纷落地。“好……很好……如今你胜了……你们胜了……因了他无悔的相随,那座能将人变成鬼的皇宫,你是一定要回去了,是么?”
凝云一凛,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一切。那么对于他呢?她有没有问过一句——你究竟是谁?你究竟为何在我告诉你之前,便洞悉一切?
见她生疑,他冷笑道:“不错。我认识你,了解你。不仅你……”他一指龙胤,“我还认识他,了解他。你道他抛下江山,千里迢迢地追来……无悔地相随……就全是真心为你么?”
龙胤怒喝一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成旭渊眉心。
凝云轻呼一声,拦下了龙胤的剑。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她不解而害怕地看向龙胤,心下阵阵恐惧,成旭渊想要说的是什么呢?难道龙胤对她还有所隐瞒?
“你想说什么?”秀眉紧蹙,她紧咬着牙问道。
“我想说的是,他的追随,他的体贴,他的无微不至,全是假的!你被骗至今,居然还傻的沉浸在美梦中!”
霎时,龙胤扬剑出手,成旭渊亦还以招招凌厉,两人打作一团,双方眼中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住手!”凝云喝道,已带了惧极的震颤。两人见她动气,怏怏收手。龙胤退后一步,挡在凝云面前。“云儿,你……”
“让开!”她双目又冷到了极点。方才龙胤一瞬的心虚,她已看在了眼里。他数日的殷切,背后还有什么?她不敢想象。她绕过龙胤,声声带伤地逼向成旭渊。“成旭渊!你说清楚!什么是假的?什么被骗?什么美梦?你告诉我!”
成旭渊冷笑。“凝云,他会来找你,他会来求你,都只因为一件事——你已有身孕了,他不过是来追他的皇子回去的!”
一语落地,无声之间已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涟漪,万丈惊涛。成旭渊的面孔模糊了,清波漫出她一双水眸,溯机中皎皎月光酹天地,不过更显夜幕之狰狞。
溯机的真义,她竟恍然明白了。
众生的热闹人群,浮莘的光明灯火,流息的玄美云海之上,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啊。
无涯的悲切,才是一切的本源。
数日来的不适,终于有了答案——她竟有了身孕。
后宫中数年,她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一子半嗣,如今真的有了,却是心被掏空般的痛。她恨自己幼稚,居然被他这几日的虚情假意骗了,居然妄图他完整的爱——原来,竟是分毫爱也不曾有啊。
嘡啷一声,龙胤将剑丢在地上,疾步上前握住了凝云的细肩。“云儿,不是这样的,你……你听我说……”眼见她本已渐渐融化的一张丽容又点点冰结,数日来没有的恐惧涌上他心头。
成旭渊冷笑几声,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如果你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不告诉她怀孕的事?”
如何回答?龙胤竟无法启齿了。
如何告诉你,我只是想好好地让你原谅我,待我们和好后再高高兴兴地亲口告诉你?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勉强你留在我身边?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强迫你接受我的爱?
凝云已是心伤交瘁,只让他如此握着,泫然抬头,问道:“那么,龙篪……爹……都知道了,是你不许他们告诉我?”
“是,可是……”
凝云伤极成笑了,冷冷打断他:“不必再说了。枉我还与先生说,你与那些薄情寡幸的皇帝不同,原来……原来……”痼疾终于逼进了心房,她猛咳几声,缕缕鲜血溅上了龙胤的衣襟,玉体如落叶般颤抖,娇喘微微,她几乎站立不稳。龙胤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云儿,我们先回去,等你好了,我再解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他。“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
“云儿,你……”
风声突疾,彻寒的剑锋已舔到了他的脖颈。成旭渊几欲手刃的目光灼着他的后背。“你……别再碰她。快滚!”
龙胤冷笑,他难道会怕他?此时此刻,他想手刃成旭渊的心比对方还甚。你要她留在你身边,只要她真心愿意,我自无话可说。可……为什么要这样伤她?
凝云又是一声重咳,血迹着了唇畔,玉容水洗梨花般,苍白可怜。成旭渊一把将龙胤推开,轻轻扶住了凝云,眼中俱是悔色,柔声道:“你不愿见他,我赶他走就是。现下你去偏殿休息,尚瑾会照顾你。”
她并没能注意到他眼中的异样神色,只隐约见得身边紫影闪过,继而便是弥弥的一抹夜丁香芳氛——尚瑾。
尚瑾幽幽瞧着成旭渊怀里的人。
溯机殿,是成旭渊个人的领地,相知如她,也从没获准进过。今日第一次进,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一切,是七日前就安排好了的。纵然生了意料外的变数也不会有失——然而,她仍半是惊讶,半是佩服地瞧了站在成旭渊身后,焦急万分的龙胤一眼。
成旭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默默扶过了凝云。
“姑娘随我来吧。”
凝云微微点头,顺从地靠在尚瑾身上,转身而去。
尚瑾此刻却是凝然地瞧向龙胤。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如尚瑾,并非普通的旁观者呢?紫瞳希微聚出些光晕来,透过龙胤一双灼目,仅半刻,便可叹了——她已于他目中读出了真切的悔恨,刻骨的心痛和铭心的真爱。
看看靠在自己怀中的凝云,尚瑾知道她那一双水眸再如何狠心地不看那人一眼,终究还是念着的,不然,不会心伤若此罢。
皆是性情中人,如何能不懂?尚瑾惨然一笑。
百般不忍,她仍是要遵照成旭渊吩咐去做的。
公子的话,她决不可背叛。
给你些暗示罢,如果你不懂,以后发生的事,也都是天意了。
转身的当间,越过成旭渊的肩头,她以含意沉眸轻点龙胤,又拿秀颔微向凝云指指,忧然摇头。片刻的眼神交汇,她知道他已注意到了。
凝云随我来了,将有不测,我有命在身,无法可想,你……要来救她。
龙胤疑然以目光回视,她却再不敢耽搁,转身走了。
伊人背影刚一消失,成旭渊的剑再次抵在了龙胤眉心。悲怒交加,兼望着那远去纤弱背影的关心则乱,龙胤一双英眸中已带了嗜血的殷红。他稳稳后退几步,拾起方才掉落在地的剑,力腕上牢牢着劲。五年前一幕重演,他来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如今气势咄咄,剑势凌人,抱了誓死一拼的决心。
“你……早就等着今日了,是不是?”并不恨成旭渊一心复仇的气焰,龙胤恨的,是他不该拿凝云作诱饵,为了伤他而伤她,何等的卑鄙!
“伤害她一个弱女子,你如何忍的下心!”
“住口!”成旭渊生生喝断,双目灼灼欲燃,燃烧着,煎熬着的心痛竟不亚于龙胤的。“我怎会忍心伤她……若非念着,唯有此法可以让她对你死心,远离那座杀人不见血的皇宫……若非念着,从此许她风平浪静的人生……我怎忍心看她痛苦至此!”
龙胤紧持着剑柄的手腕竟松了些许气力,愧疚漫起,伴了无尽的绝望。胸口衣襟还沾了她方才呕出的血,温热而炽烈,灼着他的身,他的心。龙胤惆然了,如此的血,如此的泪,他让她流过多少了?
沈凡的指责,成旭渊的指责,都是没错的啊。
就连凝云因成旭渊挑拨而生的误会,如今都像是罪有应得了。
然而,他不要她带着由误解而生的心伤就此离去。回想起来,在苏州已相处七日,他爱极的她那淡淡清雅的笑靥,竟再没绽开过。每每相对,仍非嘲讽即寒颜,彼此心中分明是爱,为什么终究是互相伤害呢?
不,不,他要亲手治好她的伤。
她的伤,因他而起,亦只有他能治好。
又是举头去望她似玉倩影飘渺而离的地方,那紫衣女子意味深长的一眼仍叫他疑惑。成旭渊,是不会对凝云怎么样的,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溯机偏殿。
此处,离龙胤和成旭渊如今剑拔弩张的正殿并不远。尚瑾轻轻扶凝云坐下,温然递过一杯水,瞧着她饮下,绛唇勾起了一丝厉意,纤指柔柔地接回和田玉盏,秀睫忽闪,意念之力已在宁静无澜的空间中渐渐凝聚。
效力不久便会有了。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凝云微微一笑,倒骇了尚瑾。她无措地熄去了紫瞳中已临迸发的力量,小心地答道:“是水啊。姑娘如何有此一问?”
凝云的笑容再次绽放。
这女子,绝望时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微笑,尚瑾心道。
“何必骗我?如今你便是给我□□,我也会喝下的。心死的人,要你一句实话罢了。”
尚瑾一凛,她知道了吗?如何知道的?沉吟片刻,仍道:“姑娘不必再问了。尚瑾,并不会伤害姑娘。”
“你奉了你家少主的命,我不会怪你……但方才成旭渊看你的那一眼,竟是大功即将告成般的着喜。”娇首微微向侧,她渐渐合了眼,头晕,真的好晕……
“公子也不会伤害姑娘。”尚瑾急急辩解道,“只是……请姑娘稍睡片刻,醒来后……便什么痛苦也不会有了。”
“真的如此……”眼睑垂的越来越深,凝云只觉自己的神志也越来越隐约了……声音好像远山回音一般,隐隐绰绰……“真的如此……那你给……他……的那个眼神……又为何含了那般的愧疚呢?”
尚瑾泫然,她知道凝云的“他”指的是谁,原来她已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却仍跟着来了。无名的泪流下,她问凝云道:“姑娘都已看出了,为何还肯跟我走?”
凝云仍只是笑,靥飞绯颊,笑泪熔融的朱颜如杜鹃啼血一般让尚瑾惊着心。
“若我不装出愿意跟你走的样子……他不会由成旭渊压制,定会强行带我走……可他……可他……”最后一缕清醒也在渐渐被抽去,好冷……“他……剑也丢了,手上没有武器啊……怎是成旭渊的对手……”
真是没用,那个对你虚情假意的人,你至死还是护着的。倒有些希望尚瑾给你喝的是□□呢,心这样痛,还不如死了。
这最后一丝念头,似也从凝云的脑海中逸出了,随依依的乌发,芳魂冷,情思断。
尚瑾拭去泪,轻轻扶起凝云,虽知她已无知觉了,仍怕弄疼了她。
一切都要结束了。
尚瑾,是公子的尚瑾,不会为别人的情所动。她兀自狠了心,紫瞳的光晕重又亮起,蹙向凝云两条细眉间,开始之前,仍心有盼望地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声响,只希望凝云宁死也惦记着的那个人会如方才解溯机局时一样,勇敢的出现,救下他深爱的人。
然而,仍是静静的。
真的是天意吗?
用心,接下来的事,真的需要她用心呢。
溯机殿。
看着成旭渊竟慢慢定然的神情,龙胤莫名一阵心悸。他……是会命尚瑾好生照顾她的。可尚瑾方才深深的目光,已分明透露了其中另有玄机。不……他要亲眼看到云儿……确保她好好的……
一步上前,成旭渊却牢牢挡在门口,挺剑相对。龙胤冷喝一声:“让开!”
成旭渊自是不让。
对决一触即发,成旭渊已是凶狠地眯起了眼睛。
若非一心惦记着云儿的安危,龙胤此刻怕是要苦笑了。
如今的情景,多么像五年前,那个令他痛其一生的瞬间。
自小便一同长大的两人,一同读书,一同骑马,一同射箭,一同练武,一同捉弄过作威作福的大内宦官,一同调戏过俏丽刁蛮的郡主表妹,一同教训过淘气散漫的顽劣弟弟。
母后的生辰,一同去正元殿硬生生拉回了父皇。看他二人的亲热缠绵,兄弟二人亦是心满意足的相视而笑。
直到那一年,他二十岁,他十六岁,父皇,终是要选储了。
于是,昔日朝夕相处,肝胆相照的大哥,会时时找着理由躲避他,回回编造借口应付他;再后来,大哥身边,有了另两个兄弟,一个英武,一个儒雅。
他知道,自己心中,亦是很想做太子的。毕竟,年轻着些的他,已在读书上领先于大哥,在武场上打败了大哥,他提出的治国方略,兵家计谋,总是让父皇含笑赞赏。父皇最重的谋臣路征便处处力谏应舍长而立贤,然而礼亲王和太皇太后,力挺大哥,与其针锋相对。
听说这些,他付以一笑。
一切只该听凭父皇定夺。他若为储,便会倾尽全力,不负天下苍生;而若大哥为储,他亦会倾尽全力,辅佐长兄。
他自是坦荡,却不堪小人处处背后冷枪。
终于,到了针锋相对,兵戎相向的一刻。
“怎么?”成旭渊的仇恨已深深浸入了他每滴血液。“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了么?”狞笑一声,他干吼道,“你为什么没有杀我?放虎归山,如此的妇人之仁!”
怒视着面前的龙胤,一丝悲凉涌上他心头。
五年未见了,如今两人再次相见,自己不过是条荒郊野外的孤狼罢了,而他却已在并不长的岁月中迅速长成了俊逸英气的少年天子,纵横捭阖的贤明君主。输给如此的人,他应是愿赌服输的啊。
如此孤独的心,老天垂怜,自京城送来了一个让他通心澄澈,真正动了情的佳人。
初会便以许平生,数载后的重逢,他看到了她一双秋水剪瞳中的盈盈的苦,怜惜她一颗多愁芳心中清高的愿。
只想好好爱一个人一辈子,到头来,却仍是老天开的玩笑。
她,倾国倾城的娇柔羞涩,顾盼笑靥,芳华神飞,从不曾是因他的;敏锐才思,慧黠灵秀,似水柔情,从不曾是给他的。
她,心里眼里只有那个夺了他江山的弟弟。
“为什么……我所爱的……都要被你夺去?”他痛喝道。
“你……过了五年,你竟仍无一点长进。”龙胤气极反笑,唤出了那个五年来他讳莫如深的名字。
“龙晟。”
他的大哥,他应除掉却放走的人。
龙胤苦笑,他无数次试想过两人若有一日重逢,场景该是怎样的。千种万般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只有一点,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有那么一个女子夹在了两人之间。
而他此刻记挂的,就只有那个女子的安危。
一切……等他找到了云儿之后再说吧。
拔剑出招,两人之间再无言语的交流,只有冷堪彻骨的眼神和灼能燎身的剑锋彼此相接。剑尖划破了溯机中最后的一丝安静,群星似都隐了跳跃的身影,月影昏暗,只照了各藏心机的兄弟二人。
一个,是招招狠手,急欲突破;另一个,是处处杀手,誓死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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