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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廿四 欲待梦终寻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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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知道他不会伤我……在门外好好说便是……为何要直冲进来?”一只小手轻抚着他伤处,泪水打湿了绷带,她赶忙将眼错开,默默抹泪。

    龙胤惨然笑笑。“那话……不是你说的么?‘那么,你能做的,亦只有这些么?’如今,我做的,够了吗?”

    凝云悔了片刻,嘴上倒不示弱地气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他轻轻揽过她纤肩,“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自己的意思……如果你的记忆中不再有我,倒还不如让我挨这一剑死掉舒服些……”偏殿。

    凝云此时已被唤醒了深层的记忆,意念悠然而起,回复了些知觉。微微睁开眼,身边却不再是溯机殿中的黑暗,她轻轻站起身,纤指撩拨着雾蒙隐约的空气。水仙的柔泽熏香飘来,身边所见皆是素白剔透的。莹玉,珍珠,洁石,素帘,凌波芙蓉的屏风,临风海棠的壁挂,皆是白的——

    她一凛。

    朋月宫。

    为什么她会在朋月宫?

    刚是心慌,忽是一声啼哭传来,划破了静谧。一阵恐惧的震颤让她站立不稳——欧阳流莺,是欧阳流莺的声音!

    这是那一晚的朋月宫,是那一晚!

    她怎么会走进自己的记忆中?又偏偏是这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她想逃,却无路可逃,眼睁睁地瞧着当晚的自己,走进来,蹲下身去温柔地安慰着流莺,看着流莺甩开自己的手,掩面跑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碎片。

    然后——

    他就来了。她看着他双手狠狠钳着尚在病中的自己,用力地摇晃着,不顾她心中伤的支离破碎,身体又病的一塌糊涂。他质问她,他指责她,他问她为什么要破坏怀欣皇后的东西。

    “不!我不要看这些!让我走!”她跌坐在地,流泪看着记忆中的自己被他推到一边,站立不稳,几乎摔倒。他,还是疯狂地爱着怀欣皇后的啊!她怎么会奢望他的爱?

    一双玉软的手柔柔抚在了她一对细肩上,熟悉的幽弥丁香脉脉逸来,温然的声音响起:“瞧见了吗……他……从没爱过你啊……忘了他吧……忘了,就什么痛苦都不会有了……”

    要忘了他吗?

    为了他,流了那许多的泪,伤了那许多的心,难道还不够吗?从此忘了,记忆中再没有这么个人,再不需回到那腥风血雨的后宫之中去,就在这江南水乡,仍作入宫前的云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先生相伴,还有成旭渊关怀,难道不好吗?

    徘徊,徘徊……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失了先前的柔和,代以盈盈的坚定。如同碧空之上传来的灼声,仿佛置身于万年古涧之中,那洪声在山壁水帘之间回旋,共鸣,加强,地动山摇,山迸万石,水起千浪,皑皑白骨,残木斑驳,空楼阴森。

    说的是什么她并不能听懂,然而她的心,已合了那咒语的拍子一般,不再反抗。

    如此好一阵子,咒语似乎渐渐隐去了。再响起时,仍是那个声音,说的已是她可听懂的话。

    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即刻烟消云散……

    你……会忘掉他……

    你已经忘掉他了……

    万有之东……唯情起无物……痛之本源……忘情……忘情……忘情……

    凝云似乎不再徘徊了。一切,便按她说的去做吧,忘情,就没有痛苦了……

    如画的玉颜上,那双细眉已紧紧地蹙在了一起,一对紫眸正若晶般折出灼目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偏殿。尚瑾进一步凝神,尽管以她此刻的意念强度,已让她头痛欲裂,然而还不够……不够……

    “把关于那个人的每一丝记忆……都清除掉……不留一分一毫……”

    这是公子的吩咐,是他们在路凝云来之前就做好的安排。尚瑾记得自己当时应允的甚是爽快,一颗平素和婉煦然的玲珑心,顺从中却透着丝丝悲凉。

    她是巫女。

    她有读取人心的能力,因此可在见了路凝云不到半个时辰,便根据她读到的记忆,告诉成旭渊她的身份,她的爱,她的痛。

    她的能力,让她与公子相守五年,已几乎融为一体,知道公子从没爱过她,仍不忍相离;她的能力,让她知道任芙心中时时的绞痛,却无能为力,折磨着妹妹,也折磨着自己。

    她的能力,如今却被公子用来得到其他女人。

    她怜惜地瞧瞧被自己拖入痛苦回忆的路凝云,见她紧紧咬着娇唇,双目虽是闭着,却瞧的出来,是含了万分痛苦的。叹口气,要开始了,她又一次强制自己凝神屏息。

    每去除一道记忆,便会如一刀生生割在她的心上呢,尚瑾心道,凝云,只要你不抵抗,这过程……兴许会快些……你的痛也就会少些……

    溯机殿。

    龙胤虽是高手,却因关心则乱,难免急躁,一时攻不出去,而龙晟此时已占先机,守的竟是不慌不忙。他知道,只要尽量拖延时间,让尚瑾得手,那么即使龙胤突破成功,见到了凝云,也无力回天。

    龙胤暗暗起急,左冲右突,竟不能占得上风。

    他心中隐隐地不安着,生怕迟了一步,凝云会有什么不测……眼见着龙晟越发明显的拖延意图,他决定速战速决了。双眼一瞥,他看到了东墙上两根粗约一指的绳子,再顺着绳子向上一瞧,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四下环望了几眼,似乎下定了决心。龙晟见他旁视,顺着他眼神看去,暗叫不妙,反应过来时他却已飞身到了绳下。

    倏地一声,双绳霎时断裂,一阵嘈杂的骨碌声响起。

    龙晟心下叫苦,那双绳本系着溯机殿顶华盖的机关,现下被龙胤砍断,华盖失了维系,用以制动的整套铁器兼华盖本身自头顶摩擦而落,虽被一层顶棚隔离在外,不会砸到殿内来,那一阵剧烈嘈杂的摩擦声已让他听不见旁的声音。

    星稀月暗已许久,二人斗剑时,双方都是凭了声音确定对方方位招数的。

    怪不得龙胤方才环视一周,他已暗暗记下了溯机殿中各物的摆放位置,趁机不受任何阻隔地,在最短时间内溜出了门。

    龙晟恼怒自己中计。

    待摩擦声止后,溯机殿中静默一片——龙胤已经走了。

    他连忙追出门去,心中明白,以龙胤的身手头脑,既上的来他已布了重重障碍的溯机殿,那么找到尚瑾和凝云,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

    衣摆在他疾速飞奔下被风掀的呼呼作响,他却只听的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尚瑾……一定要快……

    溯机偏殿。

    尚瑾此刻的头晕怕是不会少于凝云,然而她不敢放松,依旧坚持着,一寸寸深入凝云的记忆,一点点灭之殆尽。她知道,公子真的是选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人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刚刚燃起的希望瞬时灰飞烟灭。

    凝云,便是这样,因此,此刻是她意志最薄弱的时候。

    她有把握半个时辰内便清掉她全部关于龙胤的记忆。

    溯机黑暗不见五指的回廊中。

    从正殿突出来,龙胤亦不知该向哪里寻,焦急地四下望望,一片噬人的黑暗,空气似水凝了一般,安静的可怖。方才杀上溯机殿时他亦只是满心的焦急,不曾注意到殿内的房间布局。

    龙晟此刻一定已经在寻他了。

    如此耽搁根本于事无补。

    云儿……他心下急道……给我个声音也好……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再这样下去……我怕来不及了啊……

    此时的凝云已深深陷入了记忆的永无乡之中,如何能给龙胤任何一点寻她的踪迹呢?

    选秀……素衣淡妆的她,他含了惊喜却掩饰着的笃定笑容……

    散去……

    封嫔……当届秀女的最高位,他赐了毓琛宫,离锦阳殿最近的宫殿……

    散去……

    对诗……他的故意抵赖,她的声声娇嗔……

    散去……

    偏殿内,两张花容如今都香汗淋漓了。尚瑾不知为何此次竟如何艰难,若再度凝神,只怕她亦会将命搭上了;凝云便更是痛楚,每一道记忆的湮灭都伴随着她纤弱娇躯的一阵强烈震颤。意识已陷入混沌,隐隐的阵痛让她如坐针毡,记忆中那个凝了她深爱的俊朗侧影,竟已越发模糊……

    对弈……他刻意的相让,她面上端的清高,心中浓的甜蜜……

    散去……

    尚瑾喘息了一声,不,还不够,继续,继续……

    龙胤已兜了几圈,却仍不能发现一点踪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以龙晟对周遭的熟悉,一定比他先找到她们。如今,也只有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了。他一咬牙,大声唤道:“云儿!”

    回声荡响在四壁之间。

    耳边风声顿起,暗箭射来,他以剑挡开。

    龙晟在众生殿内安插了多少机关,方才一路杀上来时就已让他见识了。

    云儿……

    凝云仍是飘摇的意念竟因为这一声隐约入耳的呼唤而一凛,她略微清醒了些,四周仍是迷蒙的白雾。心口,仍是痛的不能呼吸,噩梦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她可听的分明了。

    尚瑾。

    初见尚瑾时便已见识过的啊,她苦笑了,原来,仍是巫女。婉依的妙手神药,任芙的惊鸿翩舞,技高之处,想来全是拜了这个“巫”字。尚瑾的法术便更是神奇——她竟可走入人心。

    仍是意识朦胧的凝云,一点也想不起方才发生的事。

    尚瑾在说什么呢?

    忘掉他……

    所有一切……痛苦也好,欢乐也好……一忘……皆空……

    不,不要……

    “不!”她猛地醒来,忙乱地溯寻着自己似已残缺的记忆。

    痛也好,苦也好,怎可相忘呢?

    毓琛宫中的一切,翠幕斋中的一切,皇宫中的一切,江南外的一切,她如何能否认呢?为什么会听成旭渊的挑拨?为什么不相信龙胤,不相信他每一个爱怜的眼神,炙热的拥抱和柔情的深吻?

    尚瑾惊了,不明白这忽然的挫折来自何处。愈发凝神,她用尽全力重又进入凝云的回忆,试图为她翻出龙胤给予她的神伤和心碎,却被凝云此刻一丝丝凝聚的意志所阻隔。

    凝云一双凤目仍是紧闭,樱唇深抿,却已透出了从未有过的坚毅。

    尚瑾,从我回忆中出去吧。你,和你的公子,什么也不会改变。

    若非你们苦苦相逼,要将我的记忆抹去,我尚不会发现,他已在我心中如此深了。

    他深情凝视她时微波轻荡的一双俊目,他批改奏折时线条坚毅的一张侧脸,他发脾气时霸道的不可理喻,他兀自置气时刻意掩饰的关切,他的点点滴滴,他的丝丝缕缕,他的好,他的不好,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决计不能割舍。

    数年的相知相守,成旭渊的半月时光,如何能比?

    “我不会……忘掉他……不会!”她咬牙顶着尚瑾愈发强劲的意志力。

    溯机偏殿外的无边黑暗中。

    龙胤被凝云的一声娇呼惊起了一身的冷汗。云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幸好有了这声音,他终于可判清她的方位了。然而,黑暗中的溯机殿阴森恐怖,埋伏重重,方才耳边擦过的冷箭险些中的。他不知前方还有何种机关暗器,然而,无法,只得不回头地前进。

    云儿……坚持住……我马上就来救你……从此之后……再不会离开你……

    尚瑾此时已彻底失了平素的沉静,一双细臂用力握住凝云的肩,将咬牙说出的言语,重重刻入凝云内心。“凝云……你……不要再抵抗了。如此下去,你会被我的意念击的粉身碎骨的!你……难道对那个人的记忆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如刃的字句,尚瑾加上了十成的凝神,刻入凝云已伤痕累累的心。

    闭目冥去,她却骇然发现凝云已翻出了无数欢乐的记忆,幸福的记忆,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尚瑾不知自己为何也流泪了,夹着狠狠怨毒的心竟在凝云的力量下被抽丝剥茧。恶魔的盒子,若此被打开——如此可摒弃生死的爱,她从来不曾得过的啊。

    一丝凄凉的冷笑勾起她的唇角,绛色瞳珠射出如箭般的光芒,直插凝云眉心。

    如此,我们便来对决一次。

    她是巫女,多舛的童年教会她,从来只有生命最是宝贵,爱,是只可奢望的。

    就来看看,恶的力量,与爱的力量,孰赢孰败。

    偏殿中忽地一股强光掠过,被已在不远处的龙胤捕捉到,他又是喜又是惧,立刻两步并作一步,朝光源地奔去。

    离殿门仅五步之遥,却又是一股冷厉的剑气逼面而来。

    龙胤一凛。

    龙晟,正在门前,冷冷地与他挺剑对视。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守着。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龙胤怒道,手下已凌然出招,此刻的时间,不能耽误半分。

    龙晟再次占得先机,稳然应对着,冷哼道:“不论是什么……已与你无关了!”

    “把门打开!你不曾听到她方才的声音吗?你想伤我……随你……不要再伤害她了!”话未落,他竟迎着龙晟的剑锋挺身向前。

    龙晟一惊,他竟是一定要靠近殿门,连命都不要了么?

    门内,凝云虽听不到外面龙胤的殊死强攻,却仍凭心中信念抵抗着。尚瑾对她记忆的强取豪夺,竟冥冥中促成了一种思念的沉淀,让她防守最后一道防线之时,暗暗明了了自己的心。

    第一桩,是她爱龙胤,死也会爱。

    还有第二桩……她泫然了,然而,是爱蒸腾而生的芳华凝泪——龙胤……你……快来找我啊……我肯听你的解释……我肯让你抱着我,说你的真心……我……会跟你回去的。

    出走苏州,我是真的错了。

    后宫又如何?

    勾心斗角又如何?

    我心底,从来不曾因为痛苦而真正放弃过你啊。

    龙胤此刻并不能听到凝云心中越发强烈的信念。

    金属正冰冷着他的皮肤,锋利的刃,吞噬着他的血液。灼灼鲜血喷出的声音却在他脸上留下释然一笑,他并未回头去看龙晟的神情,或者是得胜的狰狞笑容,或者是残忍的咬牙切齿,他都不在乎了。

    “好……你给了我这一剑……我们的债,两清了……可以……把门打开了吗?”字字句句自齿间迸出一般,铿锵落地,竟比那已经深入他体内的剑锋还要厉然万分。他兀是紧咬牙关,毅然立着。

    龙晟怔怔地瞧着他强撑着伤体,打量殿门半刻,东摸摸西找找,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笑笑,偏殿门的机关,是只有自己和尚瑾知道如何打开的。

    仰天一叹,剑眉含恨,一双星目炯炯之光渐熄,他已看透兄弟之间几经争斗的结果。早便该愿赌服输了罢,为何仍是不甘至此呢?

    “龙胤……五年前便是输,如今仍是输。我服输了,江山是你的,她……也是你的。”

    语中已带了决绝的勇气,龙晟自己尚不知,目睹了什么,令他臣服若此。目睹了亲手插入弟弟身上的剑?还是融在他血液内,可舍命不能舍弃的对她的爱?

    苦笑。总之,他输了。

    这时,门那边又是一声娇吟传来。兄弟两人一同拥了过去。龙晟自比有伤在身的龙胤动作快些,一个箭步上前,于门上几个隐藏机关处轻敲,齿轮声响。

    门,开了。

    尚瑾此时意念已凝了十成的功力,竟是不能断开。凝云一张玉颜已是香汗淋漓。见龙晟和龙胤几乎要扑过来,尚瑾无奈喝道:“公子,不可!”

    龙晟显未料到凝云如此的病体碎心,仍能这般顽强地抵抗,看她颊上晕了满面的赤潮,唇畔血气几乎要漾出,又是悔又是痛,尚问瑾道:“怎么会这样?以你的力量……”

    尚瑾此刻亦是头痛欲裂,然而骑虎难下,忍痛咬牙道:“她……不肯将那些记忆交出,我用足十成力,竟仍逼不服,她以十二成力顶回……我也是无法……如今,若要强行断开,怕我们俩都会粉身碎骨啊……”

    龙晟急道:“那怎么办?”

    尚瑾紧咬绛唇,汗泌香鬓之间,仍是苦苦撑住。“如今我是如何也进不去了……她一定要放弃抵抗,先慢慢平心,我才能缓缓全身而出……意念聚处……须得……须得……长流释之……”

    闻言,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龙胤跌坐在凝云身边,双手颤抖着去握她的肩,他身上剑伤仍在淌着血,疼痛渐渐迷了心窍。抬眼去看她此刻一张美的惊心动魄的倩容,他轻轻捧起伊人两边桃腮,呼吸着她的芬芳,声音已是虚弱无比。

    “云儿……醒醒吧……不要再苦撑着,你再不会有危险了。错的是我……让你撑了这许久。从此后……一切风雨,只让我为你挡便可……你从未知道,我有多爱你啊……”

    泪自坚毅双目落下,水光似灼了她一双纤素手。纤纤玉指,知觉顿生了一般,微然动了一动。

    凝云此刻的意念已因与尚瑾的强力相抗,将自己带到了记忆之中的永无乡。白蒙蒙的雾气再度氤氲了,她仿佛置身迷雾丛林之中,树木高耸入天,青翠的屏障遮挡了一切视线。

    龙胤……我听到你在叫我……你在哪里啊……我该怎么去找你呢……

    茫茫,茫茫。徘徊,徘徊。

    那双紫瞳,光芒鬼魅而神秘,它要夺去我心中的你。不……我不会让它得逞……我不会……让它接近我半步……

    心火丛生,树木在她脑海中汹汹燃烧起来,黑云翻滚,浓烟笼罩,熏气缭绕,她已迷了,却不敢放松分毫。炙烈的火焰张扬着双臂,狰狞着脸孔,成了她对自己的保护。

    一抹虚弱已极的苦靥绽放,原来自己,可以这样炽烈的爱着呢。

    忽而一丝清凉逸在自己掌心,她轻轻捻开。哪里,来的泪呢?

    云儿……我爱你……我爱你啊……不要再抵抗了……没人会伤害你了……放手吧……放手……

    是他吗?似有知觉了,火焰熏烤的她辣辣的疼,那紫瞳似乎没有再来了,可怎么熄灭这些火呢?

    龙胤,好热……我……我熄不灭这些火了……你帮我……

    他的泪一点点滚下。

    尚瑾亦仿佛置身火海,心急如焚。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力量,哪怕在巫女中间。如此下去,两人都要被这心火烧的灰飞烟灭了。重又定心神,她急道:“皇上,你……继续劝她……放手……我趁机助她灭那火……快……怕要来不及了……”

    龙胤紧紧拥凝云入怀,五年未曾弹过的泪已不可收拾。

    “云儿……你这是何苦……看你如此的痛……还不如让你忘记我,来的容易些……我在这里……我再不会放你离开了……”

    泪后的彩虹现于这一双俊目之中,他笑了,竟是孩子般的纯真,由心而发。

    “我要亲口告诉你……我还真是愚蠢,竟想了这许久,要千挑万选出个好时候告诉你……事已至此,你也已知道了……然而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一次……云儿,我们要有孩子了……你要好起来,给我生个儿子啊。”声音已是越来越弱,他不知自己的伤已流了多少血。自己的命,不在乎也罢,这些话是一定要说完,才能无憾的。

    他痛恨自己,为何从前说的那么少。

    龙晟在边上瞧着,已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再说更多的后悔也无用,他只得轻拍了拍尚瑾纤肩。尚瑾心中一暖,却只能凝神不敢有丝毫差池。

    半晌,她惊呼一声:“她放松了!火已灭了!长流释之……再等片刻……我需缓缓抽身……”

    又是半刻,尚瑾紫瞳中的异光终于止于无声,熄之无形。她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方才半个时辰光景,竟让她耗费如此多体力。

    好在,一切都可结束了。

    “公子……带她去流息殿休息吧……片刻,便可醒来了……”

    龙胤欲将凝云抱起,无奈此时已失血过多,平素的力腕竟使不上一丝力气。龙晟默默打横抱起了凝云,掩饰着满腔对二人的愧疚和关切,面无表情道:“让我来吧……从溯机到流息是有捷径的,我们现下就去,凝云受此折磨,需要休息;你的伤,亦需包扎,别再耽搁了……”

    大步流星疾走几步,却觉身边少一人,回头看去,尚瑾正艰难地靠墙撑着,纤弱的身材已显不支,深褐色的鬓发有些散乱,紫瞳下的黛晕深似平日,双颊上的潮红亦是从未有过的虚弱。相视一眼,他亦不知说什么好。以二人的默契,说什么都已太多了。

    尚瑾微微颔首,轻扬颦眉,回过身去。

    疗伤,长久以来便是她一个人的事,不需公子费心。

    流息偏殿。

    龙晟将凝云轻放在软榻上,盖上一层丝软的蚕丝被,瞧着她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才松了口气。不消他吩咐,尚瑾已派人来料理龙胤的伤势了。他放心地坐在凝云床边,细数她一丝丝秀发,许久,仍是瞧不够。

    简单包扎了伤口,龙胤马上回到了流息偏殿。

    “心疼了么?抱歉了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眼见龙晟含了愧的眼神,他冷讽道,手下毫不留情面地将他推开,自己坐在凝云身边。

    龙晟重哼一声。“要抱歉,也是对她的,轮不到你说。你还不去找个地方躺下?一张脸缺血似的。”说罢冷冷别过头去,踱了几个方步,仍又不甘心似的地踱回来,巴巴地在床边看着。龙胤自是不会走,两人就一同盯着她。

    凝云仍不清醒,细眉颇皱了几番,嫌他们吵似的,翻过身去,拉了拉被子。

    “五年前我怎么就忍心放了你?真该下杀手的。”龙胤叹道。

    “哈!轮到我说这话了……”龙晟冷言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昭告天下,龙晟已死,追封殇岭王。你办的够绝了。”

    龙胤气道:“没见过如此不知恩图报的人。你宁愿我昭告天下‘两子夺嫡,败者为寇,仓皇溜走’么?”

    龙晟笑笑。不错,比起输,他的确宁愿死。然而他又确确实实是输而不得死。留得颜面,是他这天纵奇才的弟弟给他的最后礼遇了吧。

    床上的人儿忽而嘤咛一声,皱眉轻摇娇首。虽知她尚未恢复知觉,听不到谈话,二人仍是轻声了许多。

    两双如此相似的俊目对视半晌,各自偏过头去。虽说兄弟一场,血浓于水,但怕是再回不到从前了;五年时光,两人的改变已俱写在了脸上。一个添了些许傲骨,长了几多桀骜;另一个增了半分成熟,融了满腔英武。

    “你带了多少人来苏州?”

    “以你‘成旭渊’之势力难道没有察觉?”龙胤冷笑,嘴角勾了一丝得意和讽刺。

    龙晟不睬他。“你保密工作做的够好。我的人知道前便已出京了,沿途竟毫不留蛛丝马迹。佩服。”

    “也算是事发紧急,除孙增之外,我带侍卫不足二十人。然方才闯关众生殿时,可是只有我一人来的。”

    “为什么?”

    龙胤显出瞧他不上的样子,再开口带了重重的凉薄。“你还活着的事……应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怪不得连四弟也不告诉。”龙晟叹道。他倒不怪龙胤,若被些个利欲熏心,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知道这王位的归属仍存变数,□□江山,便又不得安宁了。

    龙胤瞥他一眼。“龙篪……是头一个不能说的人,那么个性子,只怕他知道了,全天下就都知道了。”

    龙晟笑笑,暖意顿生,再不带半点冰冷。“他被你□□的甚好,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龙胤轻叹。“若不是他的情报,我如何也不会找到你头上来。如今看来……”他默默瞧向凝云,“……真是幸运。”

    又是一阵沉默,龙晟缓缓道:“你在让龙篪找……聂潇……是不是?”

    龙胤一惊,迟疑片刻,仍照实答道:“不错。”话罢,仍是挤出一个冷笑,“你的那两个好兄弟,个个让我头疼啊。”

    “李拓是不足担心的。只要是报国的事,不管谁当皇帝,他都会做。”龙晟修长的手指捏着下巴,一眼担忧,“聂潇……我知道龙篪仍是找他不到……奇的是,竟连我都找不到他……”

    龙胤一怔。一惊,是没料到龙晟会暗中帮他;二惊,便是以龙晟与聂潇推心置腹至此,竟也摸不清他的行踪。蹙眉半晌,他道:“他是不知道你还活着。若知道了,定不会如此隐匿的。这数年他做下的事你一定也知道。不除了他,这江山我坐不安生啊。”

    二人俱凝眉沉思半晌,又被床上一声娇吟打断。

    凝云又翻了个身,轻启朱唇,再未发出任何声响。龙胤轻轻将手放在她额上,急道:“还是发着热呢。只是如此等着,没问题么?”

    龙晟亦是关切,仍点点头。“尚瑾的话我可信的过的。她说没事就一定没事,再等等吧。”

    提到尚瑾,他莫名心颤了一下。嘴角的英气线条忽而紧了紧,心下又是一沉,另一层悔意浮上眉头。“这……如今可糟了……”尚瑾的泪,怕还有另外一层——任芙,已是有日子不见了

    龙胤不解。“什么糟了?”

    “还不是亏了你的好云儿?”龙晟怒道。他将凝云如何救任芙的事细细与龙胤道来,也没忘提任芙与聂潇的旧情。龙胤苦笑瞧着凝云如今平静下来的一张白璧姝颜,心道,云儿啊云儿,你自己尚如此苦,还有多余的心,如此竭力地帮助别人吗?

    竟赌上你的一生一世。

    “任芙的力量,怕不亚于尚瑾。这么多年,全靠她身在众生殿中,还可以尚瑾之力压制住她。如今……若她真能回到聂潇身边,后果不堪设想!”

    龙晟惨然一笑,看向凝云,红颜祸水吗?我不去顾世人,只想着你在我身边,纵然掀起再大风浪,你是平安的,才会让你许我一生一世。如今,你仍要和他回去,如有风浪,他要顾世人,哪里还顾得上你呢?悔,悔,悔……

    龙胤沉思。“这倒也未必。我们刚好借任芙顺藤摸瓜,或可找出聂潇来。”

    话未落地,异样又生。龙晟心下着实叹息了——“我们”——他们兄弟二人,五年前便已不共戴天了,如何又成了“我们”呢?为凝云而强压下的自尊忽又跳将出来,骂着懦夫孬种,他冷笑了,拂袖而起。

    “何时成了‘我们’了?你自我手中拿去江山,就该有法保住,只凭你自己的能耐便可,我倒不愿管呢。”

    毫无准备地被他如此抢白,龙胤终究也是傲气盛着的人,怔了一下,赌气顶道:“自你手中拿去江山?五年前难道我不曾光明正大地打赢了你?我也不是求你管,你乖乖置身事外倒好了。不是你手下的‘高人’相碍,四弟也不会查的如此难。”

    龙晟哑然,适才平息不久的火气又燃起。他本意是保护龙篪,倒被龙胤如此误会,当下怒道:“四弟?你也好意思提四弟!你不是不知聂潇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为了保得那个王位,居然也能将自己的亲弟弟送入虎口!”

    龙胤亦怒极,从床边立起来,与他针锋相对,反唇相讥道:“这话别人说还可以,你说岂不是笑话!当年谁为了储位要与亲弟弟拼个你死我活!又是谁五年后仍要借刀杀人!”意下便指龙晟对凝云并无真情,是一心借她打击他了。

    龙晟自知理亏,冷笑道:“好,我看你是一定要再争个高下了!待你伤好,我们再好好地打上一场,谁赢她就是谁的!”

    “打就打!难道我怕你?”

    “够了!”一声娇呼,将兄弟二人的魂魄都险些惊到了九霄云外。

    凝云此刻身上只着了乳白的衬裙,脸色亦还苍白,两片浅唇泛着虚弱的冷色,望之堪怜。然而她明显已醒了许久,一双水眸虽是黯然,却已着了片光镜色,聚神会精了。龙晟与龙胤面面相觑,露出些小孩子般心虚的神色,方才的话,也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

    龙胤忙在她枕畔坐下,轻扶她坐起,又细心地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笑道:“既醒了怎也不言语一声?白叫我担心了。”

    凝云冷言道:“若不用此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一句真话。”

    龙胤大窘,仍陪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何曾不说真话呢?”

    凝云白他一眼,不再理睬。

    她定定地凝眉盯了龙晟许久,睫卷浮霜半分愁,眸蹙寒水一丝恨,话上心头,却盘旋几番,仍是难启其口。众生殿中相识一场,她的愁怨,若非他的存在,便少了一条出路。时至今日,说是投缘怕少些,说是情愫又多些,然而,无论如何,她不曾料到两人之间除一缘字,仍有这些身份纠葛。

    她已欠了他一些,其中,便有那没下完的一盘棋,和不能守的一世之约。

    从此,又是天高路远了。知己存海内,仍可会心一笑吧。

    伊人盈盈凝眉半晌,他却又看的痴了,方才气话虽是说了,但任芙的劝警犹在,尚瑾的失败犹在,龙胤的舍命犹在,他心中早便明白——凝云的一生一世,再不是他的了。

    仰天长叹一声,他不清楚自己对凝云的好,有几分是异心,有几分是真心。或许,只有她走了,才会明白。

    从此,爱你与你无关。

    凝云颇启了几次唇,仍道不出只言片语。流息的云海早已止了翻滚,微风习习,熙然其碧倾。可容万物,方为天地吧。一切的相遇,相知,相许继而相离,佳人自会永远珍藏在心中,这于他大概够了。

    他笑笑,推开房门,欲留那二人独处,却被凝云轻声唤住了。

    “我的话……还未说呢。少主何必着急走?”仍是唤他少主,三个七日,三盘对棋,再一声少主,已浓了过尽千帆的释然。

    “你的话……我知道了。何必仍说出来?”

    凝云舒然莞尔。“不,除了你已知道的,仍有三句旁的话要说。”

    他止了步,静静听着。

    “秋淡流焰泪不存,画里跳脱天地格,金玉去尘可求共。”

    话甫落地,龙晟即刻懂了,凝云平静中带了些许依依。两人均没注意到龙胤回忆片刻,脸色剧变。

    龙晟大笑一声,心伤与不舍齐齐咽下,悲道:“千,田,土,合起来是个‘重’字,连起那‘珍’。凝云……多谢你的‘珍重’了。”

    话罢不再多留,推门去了。

    屋里随即静了,凝云瞧着他的背影半晌,略一偏头,看到了龙胤身上草草包扎的伤,秀睫一闪,泪似又要落下。

    龙胤急急将脸色收回来,不能再让他的回忆惹的她痛苦了。

    “你……你知道他不会伤我……在门外好好说便是……为何要直冲进来?”一只小手轻抚着他伤处,泪水打湿了绷带,她赶忙将眼错开,默默抹泪。

    龙胤惨然笑笑。“那话……不是你说的么?‘那么,你能做的,亦只有这些么?’如今,我做的,够了吗?”

    凝云悔了片刻,嘴上倒不示弱地气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他轻轻揽过她纤肩,“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自己的意思……如果你的记忆中不再有我,倒还不如让我挨这一剑死掉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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