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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十八 莫愁前路无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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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龙胤,时时在她心中,恨了也怨了,仍不能相忘。他的聪明稳重,他的温柔体贴,他的霸道多变,他的猜疑误解,早已是她人生的晴雨、日夜、寒暑。

    有时夜里,合上双目,夜不能寐,似乎仍感觉他的轻吻,温热地印在额间,颊畔,唇上,颈侧,纵然醒来时梦不能寻,流下泪来,亦还是微笑的。

    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想她……然而没人注意到,他们身后,众生殿的两个家丁亦留心听了这番谈话。

    听到精彩之处,二人交会了一个眼神,年长的那个当即转身,沿密道上了第二层,即方才棋战进行的地方。

    一层曰众生,二层曰浮莘,三层曰流息,四层曰溯机。

    “众生”已过,“浮莘”的门,即将开启。

    那年长家丁回头望了一眼“众生”中那清丽妩然,美貌可惭西子、实愧昭君,同时又顾盼神飞、文采精华、妙语连珠、神机妙算的倾城佳人。

    少主断不会想到的。

    一丝带着好奇的笑意飞上他眉头。

    这边凝云与那白发长者仍辨着,甚是投机。

    谈得深了,才知道这长者竟是苏州的知府大人,凝云忙呼失敬。

    一一交流过去才知道,满屋子非权即贵,富豪名流、文人雅客、达官贵人如云,有些竟不只是江南一带闻名,其中几位,凝云在京城时也有耳闻。与他们相比,这知府大人竟算泯然众人的了。

    如那些在盛京尚且端着架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竟也放得下架子来众生殿。

    成旭渊究竟是何方神圣,将如此一群神仙晾在这里,单单瞧他一人下棋?

    周围人的眼神或赞赏,或惊叹,或佩服,或倾慕,俱俱落在了凝云身上。眼见这么多人注目着,沈凡倒笃定,只不发一言地含笑瞧着自己的高徒倾倒众生。

    凝云有些羞涩,却也不免微微自喜。

    “听姑娘口音应不是本地人,或许未听说过这众生殿少主成旭渊的大名。文武双全,棋艺犹佳,江南一带怕是无人能敌。你并不知今日与他对弈的棋手是谁,正是□□的四大棋待诏之一顾师言啊。如此人物仍败在他手下,可见……”

    凝云这才恍然大悟。

    四大棋待诏中,与路丞相交情最深的便是这顾师言,凝云从小便是以世伯相称的。他的局观了无数,方才她便觉棋风有些相似,原来真是他。

    这时,一年轻人施施上前,双手一拱,神色甚是恭谨。

    凝云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他才缓缓道:“在下姓陈,在苏州一带亦算是结识了一众文人雅士……”停顿一下,他笑道:“……却从未见过姑娘。方才闻姑娘一席话,在下才发觉,苏州走遍,竟遗了一世外仙姝。”

    凝云打量这年轻人——白巾束发,棱眉环眼,身量高,眉间央着些文人的不凡气宇,却明明是经不起深究的虚浮气宇。

    世外仙姝?

    她抿口一笑,并未答话。

    那年轻人见她一笑便又是秋波流转,百媚丛生,不免痴了,红着张脸开口问道:“听姑娘口音,似不是江南人士,敢问芳名是?”

    听到这里,凝云一怔。

    以她如今的处境,哪里是可以随处招摇的呢?她看看四周,见竟有几十人围着自己,才道不妙。想这些人也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管保不住便有人能认出她来。更别提顾师言了,若一会儿他从浮莘下来,自众生离开时见到她,就真是大事不妙了。

    她暗暗递了个眼色给沈凡,站起身来,示意还是走的好。

    沈凡见凝云神色一变,当下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牵了她的手,二人向众生殿门走去。

    刚要走,却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位且慢。”

    凝云回头,正是方才那年长家丁。

    家丁缓缓行了个礼,恭敬道:“小姐,我家少主请您上去。”

    一语既出,又是平地惊雷。

    成旭渊在江南的名声便已是不小,能得见他真面目的,仍是少数。

    他的众生殿,亦并不只有华美,还笼着层层的神秘,向来只有“众生”一层许寻常人等进入,“浮莘”已非常人可得,错得是顾师言级别的大师才在考虑的范围。多少人,或是有才或是有势,便是削尖了脑袋也不能获此殊荣。

    而再往上,“流息”和“溯机”更是有如神地天梯一般,为外人所罕至。

    但这女子,初来乍到,简简单单一番解棋之语便可一步登天?

    凝云见自己再次惊了众人的目,却并无心情再流连,于是只面无表情地答道:“替我谢过少主好意。然我与先生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失礼。”说罢要走,却无奈仍被人层层的围着,无路可走。

    家丁一笑,似乎早料到不会这么容易,倒也不着急挽留,只慢慢自楼梯上走下。沿着他走的一路,人们均忌惮地散了开去。

    只给凝云留下了通往“浮莘”的路。

    凝云正急着,忽闻另一侧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师言。

    这下是真的糟了,她心道,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怎么办呢?

    她正在迟疑,另一面楼梯的脚步声却已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

    怎么办?

    眼见那家丁有些老谋深算的笑意,先生一头雾水的皱眉,众人大惊小怪的瞪眼,凝云颇有些烦了。

    干脆去会会这个成旭渊,又能怎么样?

    再次举首,众生殿果然是露天的。

    旭朝已浓,灼灼其华。

    日光如此无私拥抱的地方,竟也是神秘的地方吗?

    浮莘。

    自己竟真是好奇的呢。

    何时,竟是如此自由过?

    凝云莞尔,对沈凡耳语道:“先生,你且在这里等我片刻。”

    沈凡见她俏颜着喜,眼角带着些笑意,亦不加阻拦了。

    凝云施施走到家丁身边,温言道:“请带路。”

    家丁在前面引着路,凝云却在细细品着这众生殿中另外的奥秘。绣鞋踩在阶梯上,她低头看去,果然是山涧碧含石所成,晶莹剔透,鸣声悦耳。

    这样的奇石,找到一块便是要摆起来炫耀的,成旭渊却拿它作这任人践踏的楼梯,也不知是不识货还是不屑识货。

    楼梯螺旋形上升,七绕八绕凝云便不知方向了,只觉身边越来越是奇异。

    迷离的香薰气,又是摄人心魄的异族之香。

    大概已到浮莘了吧。

    仍以素瓷打底,镶的是水蓝镂空的碧玻,点着墨绿、乌黑猫儿眼。如此一扇门便在凝云面前出现了。

    家丁稍稍欠身,退到了一边。

    门缓缓地开了,两名女子正分立两侧,迎在面前。

    一个着蔷薇绛紫色的鹤穿芍药云纹纱,一头深褐色秀发,间或几丝胭脂红的,绾成流波绕月髻,夭桃般艳丽妩媚的脸颊之上,自然又是如钻紫瞳。凝云颇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就是方才歌台上的舞者,如今近看,才看清这美人的相貌气度,果然不同寻常。

    右边一个年长些,墨绿纫纱的雁过沉绿缂丝裙,与那舞者发色眉眼很是相像,然而一双眼眸如湖般沉静,溶了些妩媚,多了些娴雅。

    这绿衣女子眼见凝云,似乎沉默了半晌,打量的很是认真。

    然而她很快便掏出了温暖的微笑,柔声道:“小姐有礼,我家公子就在内殿恭候。”见凝云仍盯着那紫衣舞者,她笑道:“本该先介绍的。民女的汉名叫长孙尚瑾,”她指指舞者,“这是我妹妹长孙任芙。”

    长孙任芙微微颔首,笑靥甜美,目光真挚,虽有些掩不住的叛逆傲气,却完全不似她姐姐的深藏不露。

    仿佛感谢方才二人在“众生”中心灵相通的一瞬对视。

    并未再多言,长孙尚瑾和长孙任芙带着凝云穿过了似乎无尽的长廊,才又到了一扇门前。

    尚瑾恭敬地将门拉开,便与任芙转身告退了。

    门甫开,内殿是圆形厅楼,宏伟壮观,四周以窗相围,倾约六成,更显广袤光芒,一方水晶棋盘置于房间中间,黑白子已整齐地回到了棋盒之中,正是方才棋战进行的地方。

    凝云又走几步,才看清了那个在中心窗前背手而立的人。

    一阵惊悸让她几乎窒息了。

    这背影,何其熟悉的。

    那刻骨铭心的轮廓,一样的俊逸挺拔,一样的英气逼人。

    正是那个毓琛宫中临窗赏月的人,那个每每与她对弈从未输过的人,那个赢了之后又假惺惺地来哄她的人,那个轻轻揽过她纤肩在她耳边念着“云儿”的人。

    那个她百般相怨却无计可相忘的人啊!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一阵慌乱,向后退了几步,有些趔趄。

    面前那人听到声音,回过身来。

    “浮莘”中一阵穿堂风过。还是盛夏呢,怎么这样冷的刺骨。纱衣轻轻被风掀起如雪的明肌半寸,轻柔无比,却如伤口揭开一般痛彻骨髓。

    是老天在与她过不去吗?

    凝云颤抖了,几乎听的到梦破碎的声音。

    她自嘲地笑笑,心道,居然还在妄想他会来找我?千里江南,万里河山,他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龙椅上,做他后宫佳丽三千的堂堂帝王,哪里少她一个?

    成旭渊。

    得见真面目了,原来真真是不凡。两人对视一瞬,凝云心道,真的与龙胤好像——白衣玉立,身长挺拔,剑眉星目,轮廓硬朗而果敢,眉宇间似乎结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天赋异秉的英才。

    然而又大是不同的,龙胤的气度多是英气睥睨,而这成旭渊眼角挂着些不与世归的桀骜不驯,隐者气度。

    龙胤是傲,他只有更傲罢了。

    她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乖乖上楼,看到这个如此像他的人,自取其伤?

    凝云笑笑,微微斜着娇首,抱肩蹙眉瞧着这不知掀起她心中多少波澜的众生殿少主成旭渊。

    初见时已被心伤铭刻。

    这边成旭渊自然是不知道她心中起伏的,只见她一双美目先是惊讶,又是失望,如今又是这似笑非笑地,吟吟顾盼,流转神飞,初见的佳人,万种情意似都叫他看全了。

    倾国倾城的佳人他见的多了,美貌已不再能让他倾倒。

    可眼前这人,一忽的情意变幻,竟让他产生了想了解她的冲动。

    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众生殿的相见,大概亦不会知道,这让他一眼便动了心的写在美人朱颜上的情意,竟都是因回忆另一个男子而起。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

    凝云也自等着。

    半晌,成旭渊开口,缓缓道:“这……我倒没想到了。”

    这样的开场白,凝云亦没有想到,脱口问道:“没想到?”

    成旭渊笑道:“方才成叔倒是好夸了小姐一番如何如何才貌双全,我初时未信。如今看来,也真是不该信。”

    凝云不答话。

    “他口中描述的照小姐不及远甚。”他简单地接道,岔开了话题,缓缓几步走近她,“在下有个问题想请小姐赐教。方才小姐说,若白棋应了,黑棋也有退路,只需继续攻击白棋大龙,再将中腹稍加整理,也是可生变数的,对吗?”

    凝云答道:“正是。”

    成旭渊道:“你未曾注意到方才白棋布的是流星局么?”

    “流星局?”

    “不错,流星局意在偷袭,四三位上的一手便是处于守势的明证,攻龙是万万不可的。另外,流星局中的中腹是可失之防线,若费子来整理,便会落了下手……”

    凝云并不辩驳,只耐心听着,时时点头。

    待他说完了,她才正颜答道:“少主布流星局,我已看出,然而你所谓的守势却是一派胡言。”

    成旭渊一怔,脸色微变,然而风度还在,仍温言问道:“请小姐指教。”

    凝云闭目了一忽,再次睁眼后,信然道:“少主的流星局并不是一般的流星局,星位占稳不说,四三……七七……六九三位上各布埋伏,”她凭记忆道,“这三位都是白棋大龙喉结之位,起一手便可连出一片。若是一心防守,只找偷袭的机会,何必埋伏如此大的攻势?这是……这是……星火燎原局……”

    又是一阵心伤。

    这个成旭渊果然是老天派来揭她伤疤的。

    流星嵌三位火关,即星火燎原局,便是龙胤耐心教过,她却从来不会用的局。

    ……罢了,罢了,下次朕输给你还不行么……

    ……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孔子果然说的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够了。

    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知又过了多久,成旭渊缓缓问道,面色亦有些异常,一双俊目闪烁的古怪,似回忆起什么。

    想起方才那轻狂的年轻人,今日竟已有两人打听她的芳名了,凝云此时已是无心多谈,冷冷道:“少主不必知道。”说罢转身欲走。

    成旭渊并未起急,仍是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姑娘留步。”,似乎这并非请求,甚至并非要求,不过是给凝云台阶下罢了。

    凝云自是不理,仍向前走去,刚去伸手推门,门却开了。

    站在外面的是长孙尚瑾,手里端个白玉纹金盘子,上置两杯和田玉盏。

    她见凝云神色不对,瞧瞧成旭渊,似乎马上明白了事情经过,将盘子放下,温柔地拉过了凝云,道:“小姐请别急着走,公子的星火燎原局数年来无人识得,方才顾师言亦败在此局下。听成叔一番描述,才知道终于得遇一个识得此局的人,便急着让我们请小姐上来,想与小姐对弈了。”

    凝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尚瑾温润如玉的面容和目光,眼神竟是自己也从未想象过的凌厉。

    她冷哼一声甩开尚瑾片刻前还亲切的手。

    “公子”的星火燎原局?

    你的公子,怕还没那般厉害。

    一道冷光划过尚瑾眉间,淡唇微抿,紫瞳中的隐隐光点似乎绕上了丝异样的潋滟晕圈,深不见底,拨开层层波光,如磁铁一般,吸人至魄。

    这如冷箭一般射入的目光再次让凝云心悸了。

    脑海中的异景一幕幕出现……

    记忆中的华羽一片片飘散……

    雪中泥……

    鸦留印……

    一个温柔悠扬的声音自远空传来,入骨至酥,仿佛将她脑海中的回忆一层层泛开,徐起,凝聚,生成,之后缓缓流出……

    你是谁……

    从何而来……

    她不能抗拒这声音……

    我是……

    不,我不能说,我不会说……

    成旭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与尚瑾之间,如壁立千仞一般,坚固地截断了尚瑾的眼神。

    “够了。”他低声道。

    紫瞳的光晕逝去了,看着他,便是温成千缕的馨芬,柔为流水的顺从。然而他,并不再看她一眼,马上转向了方才她折磨过的那个女子。

    从茫茫黑洞回到了凡尘的众生殿中,凝云慢慢醒了,肩畔有双温暖的大手,比以往那双手,还要柔情,还要呵护。

    许是方才被尚瑾拖入了回忆的缘故,他……仿佛就一直在似的。

    这双手,再怎么好,不是她要的那双。

    一滴清泪落下,泫然,却不能自拔。

    她绝美的一尘不染的双眸凝水萧散了,再无力气,只得轻轻推开成旭渊的手,一言不予地举眼悲视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走出了“浮莘”的殿门。

    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够了”?

    她自己逃出的噩梦,现在却宁愿多做一刻,哪怕一刻也好。

    伊人已去,空留一丝深谷幽兰的远香。

    浮莘静默。

    成旭渊就仍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并不能瞧出一丝异常。

    尚瑾颇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收走了茶杯。半晌又不依不舍不放心地回来,果然他还就那样立在那里,雕塑一般,眼神都没变过。

    心再一次冷了。

    她走到他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他颇惊讶了一瞬,马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念过了这几个字,他轻轻在浮莘中踱起步来,已经被他尘封了数年的往事记忆,如今又潮水般涌入。

    这是命么?

    他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却惊讶于自己的眼睛。

    素衣云纹裙,黛眉雪溶脂,她竟是幽幽地回来了,抹去了泪痕,神色静如湖泽,一夜春雨过后平淳如斯的湖泽,楼阁倒影泛出的湖心风光,美不胜收。

    “我与少主下这一盘棋。”凝云道,没有笑容,也没有了悲哀。

    她在心中希望成旭渊不要问她回来的原因。他果然没有问,然而他的眼神,却透着些明白。

    真的明白么?

    成旭渊……

    方才他与人对弈时,她妙语成珠,顾盼神飞;她是“众生”中的倾城美人,倾城才女,不需隐藏锋芒,不需遮掩光华,人们是真心地佩服她,认同她。

    方才陷入噩梦时,她凝泪潸然,舒然其怀;她可以痛了便哭,悲而成泣,再也不要痛了的时候亦要咬牙忍着,不嚬复不语,再也不要提防着身边无数或嫉恨或陷害的眼睛。

    龙胤没见过的她,他竟都见过了。

    初见便已识她如此的人,难道她连一盘棋也吝啬吗?

    成旭渊凝视她双眸片刻,施施后退一步,让出通向殿心棋盘的路,一双朗目微眯,举手温声道:“小姐请。”

    他执黑,她执白。

    “在下贴小姐四目半。殿规如此。”他微微颔首,俊眸不含一丝波澜,神情端的一丝不苟,滴水不漏。为了她的迷乱,哪怕是瞬息即逝,也已经太多了——既然他识她,已深到了她想不到的地步。

    以他的棋力,或许贴的少了些,然而输赢并不重要。她微微一笑,温声道:“愿听从少主吩咐。”

    成旭渊向尚瑾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退了出去。

    棋战开始,凝云又听到一阵轴承滑道的骨碌碌声响,浮莘中的光路起了微微的变化。想是这一盘棋,亦已影在了“众生”的西壁上,供人观赏、玩味了吧。不想引人注意,终究还是引人注意了,心还隐隐地痛着,然而为什么不能——一生仅此一次——顺心而为,不管结果呢?

    黑棋星小目开局。

    她即刻应了二连星。

    廿数手下来,凝云锁眉了,他布下的局并不是她所熟识的任何一种。开盘便真刀实枪地深入中腹,欲作势擒龙的作法未免太不理智。然而他落子如飞,竟是自信满满——莫非他在后腹和双角处隐藏了后路,甚至埋伏?

    黑棋挂角,她便顺势夹了一着。这一角无甚大碍,干脆让出,意欲试探。

    结果再次出乎她意料了。

    小飞。

    本可大飞吞地的局,他仅仅还以小飞。

    后腹无强围,角处无埋伏,他孤军闯阵,玄机究竟在何处?

    她细心筑龙,留意着周围的变化。又是几十手过,他竟还没有大举压上的意图。局面尚缓,凝云反而陷入了长考——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如何能还瞧不出全局来?黑棋的破棋手筋,到底在哪里?看不清他的意图,长此下去,她会渐渐步入对方的圈套中,到时再要转圜就困难了。

    干脆,放君入关。

    她微微昂起玉颈,玲珑柔素、微含风若凌秋的眼神轻轻点过成旭渊紧锁棋盘的一双俊目。仍是瞧不出来他的醉翁之意,不能畏首畏尾了,险招便是险招,如今非走不可。

    如织的眼帘垂下,她果断地将白子落在了他的命关——七七位上。

    打攻。

    这次轮到成旭渊意外了。

    果然,他略略吃惊,随即便陷入了开局以来的第一次长考。

    半刻之后,他轻轻将黑子落下。

    他不应她的打攻!他竟然可以不应。他放了这一攻,凝云至少可在中盘长出十二三目来,他居然齐齐放弃!凝云轻抿粉唇,眼角泛出丝狡黠的浅笑——如此,你的命门我找到了。十二三目倒是小事一桩,他可放弃,她本也没打算强攻。然而他落子的位置,已让她瞧出了他的布局。

    虽还未成形,但她可确认了。

    亢龙有悔局。

    虚实相生,棋眼不定,于移动之中见攻势,貌似攻龙,意在守隙,断桥可接,将斩龙而过时,靠断之手无穷乃大。

    凝云看看成旭渊,仍是波澜不惊的稳稳端住。然而,这盘棋,他已经输了。

    长考之后,他将子落在了白棋右侧的拆二上。凝云微眯水眸,以手托腮,心道,看来他亦不是蠢人,自己亦知道暴露了意图,如今在试图挽回了。拆之手,确是挽回亢龙有悔败势的最强手。

    然而,他并不曾与龙胤较量过,因此并不知,对付拆是有妙法的,且此妙法一出,可一剑封喉。凝云深吸口气,落白子于七位天元之上。

    成旭渊的第二次长考并未持续许久。

    苦笑一下,他落子认负了。

    “小姐果然天赋异秉,棋力非常人能及,在下认负。”他缓缓起身,两拳一拱。衣袂飘起,他双目中竟再次失却了冷静,粼粼且清,融满了非比寻常的另眼相待,较之柔情似还少一些,较之倾慕似还多一些。

    他的心意,除了此刻仍在门外默默守候的长孙尚瑾外,无人能知。凝云自认已是内敛过了的人,而他,只有更内敛罢了。

    然而,这一次,她的心意却是明白写在那张白璧佳颜上的。

    又一次,让你见到了没让龙胤见过的我。

    人们总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并无许多人的初见是这般复杂而惊奇的罢。

    自从飘出皇宫,来到江南,短短不过半月时间,已经恍若隔世了。宫里的一切都不再真实,时时回忆起焰般灿丽灼人的佳贵嫔,那赤若罂粟的细细指尖,巧笑倩兮背后隐藏的重重杀机;烟般飘逸隐人的安妃,那素若织练的依依长衫,瑞安宫中推心置腹的悠然长谈;春夏秋冬四姬,各自的明媚,各自的妖娆,各自的欢喜,各自的落寞;后宫中那群花一般的美丽女子,似乎都已是前生过客,不过是云烟散尽,从未真实地存在过。

    只有龙胤,时时在她心中,恨了也怨了,仍不能相忘。他的聪明稳重,他的温柔体贴,他的霸道多变,他的猜疑误解,早已是她人生的晴雨、日夜、寒暑。

    有时夜里,合上双目,夜不能寐,似乎仍感觉他的轻吻,温热地印在额间,颊畔,唇上,颈侧,纵然醒来时梦不能寻,流下泪来,亦还是微笑的。

    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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