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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常道,
知琴者得一时之情,
知画者得通世之意,
知书者得一人之归,
而知棋者——得众生之属。
凝云一凛。
众生殿之名,莫非也与棋道有关?
苏州的街头一如凝云想象中的温馨与古朴。
说热闹亦是有的,繁华亦是有的,然而不见盛京中随处可见的柔若流水的名贵丝绸,阳光下端的金碧辉煌、美玉无暇的上等瓷器,令人瞠目结舌的异国番邦奇珍异宝,人来人往的一片忙碌,甚至大街上着异装的外邦人士。
江南的盛景不着一丝虚华和自矜。
米酒,丝绸,斑驳的船影,露天的大戏,接新娘的花轿,动听的吴侬软语……水乡温暖而纯净,优雅而宽厚。犹如剔除了浮躁,不食凡俗烟火的天堂一般,凝云为这里的古朴纯淳而动容,亦为其秀丽婉转而动心。
与沈凡闲聊着走在街上,凝云笑道:“怪不得先生一心要来这里。京城好是好,就是处处都透着些金贵,让人喘不过气来,就不如这小桥流水的苏州,平易近人的多。”
沈凡柔声道:“我是个不入世的人,一心要在这车马喧嚣中找出静所隐居下来,寻寻觅觅这许多年,真找到了一处,自然不会放手了。”停了停,她打趣道,“所以说先生只教你三年,若待久了,必得连着你也一同倦怠起来。你要走的路,与先生可是不同的。”
凝云沉默,心中有些埋怨先生。
先生看不出我的苦不成?
先生看不出我心中已有的倦怠不成?
先生真心要将我送上那条“不倦怠”,却让我举步维艰的路不成?
沈凡见她白壁一般的面容忽地罩上了一层雾,嘴也翘了起来,哑然失笑了。仿佛回到了往日,十二岁的云儿,再如何气,仍是找棵参天大树下一坐,从早坐到晚,将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珍珠绣鞋,一张嘴翘的再高,也是不言不语的,只等着先生来哄她。
云儿啊,不知先生不在你身边的这几年,可还有人这样温柔地哄过你吗?
她含笑搂过凝云的肩,温柔地理理她的秀发,哄道:“云儿莫气,今天的‘功课’,一定是你喜欢的。”
众生殿。
凝云站在这座美轮美奂的空中楼阁面前,竟惊讶地无以言表了。
宛若回到了盛京,回到了紫禁城,回到了那座轻灵若飞的置怡阁前,同样的不霁之虹,同样的万顷之云;在距□□心脏千里之外的江南,竟有如此一座双生式的楼阁,叫她怎能不惊讶。
沈凡见她瞠目结舌,有些得意的笑了。她任凝云呆了半晌,才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仔细些瞧。”
不用她提醒,凝云仿佛被这楼阁通体的魔力吸住了一样,迈开脚步,向着殿门走去。
近处看来,众生殿亦并非置怡阁一模一样的翻版。置怡阁以金黄、乳白及烟霞银为主色调,如腾空的巨龙,展翅的神凤,结构雄伟却不失灵动,又兼楼身以玉板辅于素瓦间,以紫金修饰檐牙等望天点睛之处,整栋楼正是祥云碧波的边际造像,上下如一,砖瓦相刻,大气昂然,用料不计其数的青砖素瓦白玉紫金竟如出一个模子,分毫不差,如此整齐划一的雕工,如此完美的对称相似之美,应是造匠的技艺高超、巧夺天工
然而这众生殿却不同。
主色调取青竹翠、月牙黄与远山黛不说,似了置怡阁的大气,似了置怡阁的轻灵,却在细节上反其意而用之。凝云的指尖轻抚过外墙上低处的每一寸砖瓦——想那砖瓦与瓷器本是同物,用工不同,便成了不同的异物。而这众生殿,便是还原了两者应有的融合。
砖中套瓷,而且是上好的良瓷,凝云还是头回见。
比起置怡阁砖中套玉的试图融合两相径庭的不同物,砖中套瓷更显设计者心中对自然的追求。
再细细看去,凝云又发现了一处亮点。
便是这砖中瓷的纹理。置怡阁处处对称,寸寸如一,祥云碧波,不啻整齐之美;而这众生殿,每块砖中瓷上都着不同花色,翠竹白梅,山高月小,龙纹凤纹,焰舞水波,无一不现。似乎随意为之,然细细看去便可知,雕工已是细致非常,无论什么图案都惟妙惟肖,每一片花纹都是精细到了极点,并无刻意排列,只显自然天成。
凝云感叹了。
原来先生是要她看这座奇迹般的众生殿。
沈凡看穿她心思般地笑道:“先别急着叹服,好看的还在后面呢。”片刻又取笑似的补了一句:“见了这众生殿的少主,更有你叹的。”
进了众生殿内,凝云才恍然发现其与置怡阁另一个不同之处。
置怡阁是□□的圣所,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而众生殿的首层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块六芒星形,尺余高的歌台占了约四成的面积,红毯是上好的苏纺,价值不菲,六角处流苏垂下。红木座椅由六角向外发散状摆放,每五步一茶几,每十步一茶台。凝云略略一算,竟可坐千人以上。
这底层内很是光明。凝云抬头去望,竟望不到顶。
露天的不成?
沈凡拉她在歌台边的椅上坐下,立刻有人过来招呼了。
这人自然不似一般的店小二,穿着打扮是个大户的家丁模样,似乎认识沈凡,熟稔地点头哈腰道:“沈夫人许久不来,未曾远迎,失礼了。”
沈凡微微点头,并不答话。
家丁立刻会意地退下,留她们二人谈话了。
待凝云又四处瞧了一会儿,她才又含笑问道:“如何?”
“竟会有人在这江南之地建出一所与置怡阁如此相像的殿堂来。”凝云叹道。
“仅仅是这样吗?”
凝云莞尔,知道先生是要她说出两者的不同之处,于是将方才心中所讲细细道来。沈凡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待她讲完了,才继续道:“这众生殿的奥妙还远远不止于此。众生殿,楼蕴其中,自下而上共四层,曰众生,曰浮莘,曰流息,曰溯机。我们身处的便是‘众生’。”
凝云蹙眉思忖片刻,心道,却不知这‘众生’是取‘芸芸众生’之意还是‘众物生焉’之意。浮莘、流息、溯机倒也是不凡,只是太过清高了些。
半晌,她问道:“这众生殿究竟是何人所建?”
沈凡答道:“就是方才所说的少主,名为成旭渊。”
“成旭渊?”
“不错。是个真人不露相之人,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头。足不出众生殿,便知天下事。要我说……”沈凡笑道,“见过一面,也瞧的出,是个文武双全,力能任、智能谋的人物。年纪轻轻的,便有沧海桑田的成熟和睥睨天下的霸气。虽摸不清来头,然而他身上的贵气是掩不住的,不会是个普通人,不然不会有这等才力、物力和魄力建众生殿。他身边时刻有人毕恭毕敬地叫着‘少主’,手下的家丁侠客高手如云,苏州城内乃至周边,即是丢了一根针,他也能在三日之内原物找回。”
凝云听着这夸张至极的描述,不以为然地笑道:“先生必是夸大了,如此的人,云儿生平只见过一个,那就是……”
她怔了一下,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名字吞了下去。
原来,想到他还是这么容易。
原来,想到他仍是心悸又心痛的。
不一会儿,众生殿中已坐满了人,似都在期待着什么。
凝云见沈凡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心道,原来先生要我来瞧的,不只是这奇迹一般的众生殿呢,不知后面有什么,能比它还精彩。
这时,四周暗了下来。
凝云一惊,抬头看去,才发现,众生殿的底层与次层之间竟有两片可动的滑盖。周围一阵拉绳的声音,正是众生殿的家丁在将原本直立的滑盖盖起,遮了顶上的日光,才使室内暗了下来。
“这是什么?”
“舞。”沈凡只答了这一个字。
凝云暗暗奇怪,若是舞,这么黑如何看的清?
室内完全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像是随了夜的氛围,周围的人也俱是安静的,完全没有看客的喧嚣。没有人能看到任何人,没有人能听到任何人。
好像每个人都单独地坐在一起。
既是“单独”,又是“一起”。
光与影之间,即完成对现实的扭曲,何其奇妙?
凝云此刻倒有些悟出这“众生”的确切含义了。
刚要与先生说,歌台上忽传来的一阵鼓点停住了她。仍是看不见任何影像的,但这鼓点却足以摄人心扉。
响处如大海上的雷雨欲来,劈空巨响,惊涛排空,飓风起兮;然而这又并非一般的鼓点,槌槌俱落在实处,力道均匀,底气长鸣。这声响,是有轻有重的,正如画笔下的点染泼墨,虚实相生,详略舒然,又如一支敦煌的古韵,锦瑟无端五十弦,便是上接天,下凭地,无所不及。
凝云感到自己呼吸急促了。
心跳亦随着这似乎有生命的交响运行。
天地的运行也不过在这抑扬顿挫之外。
究竟物在人外,抑或物我本一?
那歌台上的舞,竟是鼓之舞么?有何等魔力,让人不自觉地与之共鸣?
此时,鼓点渐渐转慢了,哒哒声之间开始留有意味深长的停息。
渐长,渐长——
空气中似也出了唰的摩擦声,一道光柱出现在歌台的正中央,这才看清了歌台之上的舞。
凝云再次瞠目结舌了。
并未有鼓,甚至没有任何乐器。
那歌台中间,站着一个绝色的美人,顾盼生辉,撩人心怀。她身着绛紫色衣裳,下裙长度仅及膝,露出两条白皙纤细的小腿。一双脚上着的鞋子甚是奇怪,黑漆皮所制,微微有根,似坚硬非常,却轻盈无比。
两□□立,姿态优雅。
原来方才并不是鼓声。
所有的声响,那排山倒海之势、力拔山河之神、回声绕梁之韵的声响,全是这女子以鞋跟击歌台所出的声音。
不以比目为美,却如此动人心弦的舞,她生平第一次见到。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又是六道光柱划过殿空,分别射在六芒星歌台的六角,想那滑盖还藏着其他的玄机,因此才可将光影玩弄到如此精彩绝伦,变幻无穷。
六角各自现出了一名乐女,俱是穿的素色镂空银纺纱袍,为的是不抢舞者的风头。她们中,三名手持琵琶,一名执二胡,一名奏古筝,一名吹羌笛。
乐声起。
舞声亦起。
众响和鸣,琵琶跌宕,二胡激越,古筝华丽,羌笛高昂,舞声如幻。
如魔力的再一次闪现,凝云陶醉在这昂扬无际的回响中了。此时,滑盖已是缓缓拉开,日光再一次倾泻在“众生”之上。舞者两条腿仍上下翻飞着,打出韵律的节拍,两条长长的手臂逐渐伸了上来,似要去拥抱万丈的光芒。
凝云这才看清舞者的面容。
紫瞳,褐发,睫毛修长卷曲,一双水眸妩媚如丝,秋波流转,鼻梁高挺,肌肤似雪。然而,这舞着的佳人神情却是极端痛苦的,似乎那灼灼日光对她来说,不过是煎熬的地狱之火。
凝云诧异了。
如此激情的生命之舞,为何舞者却是痛苦的?
再去看那六名乐女。
俱是紫瞳、褐发,凝云这才有些明白了——巫女。
舞已结束了。
舞者行了个礼。
全场雷动一般,欢呼喝彩之声,啧啧赞叹之声满盈于耳。舞者的舞是有魔力的,那纤柔的肢体之间居然可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让人的脉动与之同步,视线不能移开,仿佛万物已全都消失,空余这排山倒海的气势。
舞者款款起身,一双紫晶般的星眸扫过众生殿,透出的俱是苦闷。人们的欢呼声越强烈,那紫眸中的屈辱就越是摄人。
可她的眼神不禁停在了离歌台不远那两个沉默的女子身上。满座的人,就只有这二人似乎读得懂她的痛。
凝云见她紫罗兰一般神秘深邃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稍稍吃了惊,仍然沉默着,微微颔首。
我懂你的。
两个女子就这样对视了片刻,恍然隔世。
舞者终于翩然退去,凝云仍在沉心她那幽怨的眼神,沉吟片刻,问沈凡道:“先生,这些‘巫女’的生活,便是这样的么?不愿在外被人迫害,就要屈从于这‘众生殿’,违心地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沈凡见凝云明白了,叹道:“老天给了这些异族女子高绝的才艺,脱俗的容貌,却不曾给她们可自主的命运,可怜,可怜。”
“众生殿此举未免乘人之危,不是正人君子。”凝云气道。“先生就是带我来看这个的么?”
沈凡仍是平静道:“别着急,后面还有呢。”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有人离场了,饱餐一顿舞乐盛宴后,心满意足的紧,全未在乎舞者和乐女的痛,凝云暗暗不屑,心中更对这大名鼎鼎的少主成旭渊多了几分鄙夷。
俄而,滑盖也再次关闭,黑暗又将至了。
这次满座不像舞前那样静默了,而是充满了兴致的低声细语。凝云四下看看,观舞时,四周本大多是些当地的市井百姓。此刻,却瞧的出来,百姓已走了大半,留下的多是些可矜身份,甚至气度不凡的人。年轻的轻摇着羽扇,年长些的捋着胡须,亦是满目的期待。
接下来是什么节目呢?
凝云瞧瞧沈凡,她微微点头,意思是要凝云等着。
一阵骨碌碌的轴承声,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翻转过来。光束重现,这次是长方形的,一块棋盘出现在殿东墙。影像经过几次的折射,被放大了数倍。
棋战?
凝云忽然兴奋了。
她还小时,便喜爱棋道,不可不说是受了先生的影响。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路凝云从出生便注定应熟知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作舞,她自是样样学着。然而,与一般女孩儿好琴或尚舞不同,凝云最爱的是风云变幻的棋战,与沈凡一样。
先生常道,
知琴者得一时之情,
知画者得通世之意,
知书者得一人之归,
而知棋者——得众生之属。
凝云一凛。
众生殿之名,莫非也与棋道有关?
她还在思忖中,忽觉先生捅了她一下,她这才抬头。只见棋战已然开始了,七八手已过,她这才认真地观起战来。
执黑的一方落在了星位上,常见套路,并无甚奇。
对方立刻应了二连星,小飞挂角。
黑棋不应,只回以小飞,仍是挂角。
局面看上去平实无比,双方都是谨慎的套路,明暗的试探,并无飞刀似的快手或实打实的叫战。
凝云自幼学棋,又因路家之显赫,随父拜观了众多名家名局,如王积薪、顾师言、王叔文、滑能祖师,俱是路府的座上客。闻棋语,背棋诀,品棋阵,是凝云在父亲膝头就启了蒙的功课。
路府中,便与父亲,与先生对弈。
入宫后,便是与龙胤对弈了。
龙胤亦是尚棋之人。
王积薪、顾师言、王叔文、滑能祖师四人便是龙胤钦点的翰林院四大“棋待诏”。所谓“棋待诏”,始于唐朝,官列九品,与“书待诏”,“画待诏”并举,即待皇帝召来品习、切磋之人。
偏巧不巧,此四大高手凝云不是有所耳闻,便是观过其战。论起来,王积薪可称第一,布局厚实,手法高妙,龙胤的高超棋艺便出自其□□;余下三人,各具其风,难分高下,顾师言飘逸,王叔文凶猛,滑能刁钻。
凝云的棋风重的是高山流水般的轻灵,空谷泉鸣般的隐约,出手有时被龙胤戏称为“神出鬼没”,就难免在布局上不够厚实。
龙胤却是稳重的很,稳扎稳打的布局,大气磅礴的出手,面上看去是不动声色,真正懂棋的人才能瞧出,他将以不变应万变之法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寥寥数手之间便是人所不能察的风云变幻,不起波澜之处实则暗流涌动,下一手而知百手后的走势。
无数个午后,凝云瞠目结舌地瞧着他以一子之妙破了她百般修正、自以为滴水不漏的阵法。
凝云棋艺本就高于常人甚远,因此并不习惯输,尤其不喜欢输给他。
怎么偏他就聪明若此?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天下治的好,诗书读的多,武功练的高,博弈也这样厉害。
于是便赌气起来不理他。
见美人蹙眉,娇唇紧抿,一双水瞳似乎冻结成了两潭冰晶,他便忍俊不禁,一面偷笑一面温柔地来哄。哄来哄去,好话说尽仍是不行,他便也皱眉,一个挺拔的“川”当即出现在他俊朗英气的眉间。
“罢了,罢了。下次朕输给你还不行么?”语气间颇是无奈,藏着些不易察觉的宠溺,亦只是旁观者清。
这边她已是忍俊不禁,却仍冰着俏颜,黛眉轻挑,冷言道:“臣妾岂敢求皇上‘施舍’?” 虽还是嗔怪的话,透着的却仍是沁心的丝缕甜蜜,浓郁的一丝不苟。
他便笑道:“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孔子果然说的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若此调笑的话凝云向来是悉数返还,一概不收的。心里明明是欢喜的,面上就是不着一丝痕迹。两人冷战些许,最终无非是她缠着他教给她他的阵法。然而,围棋果然是单单授人以鱼便全无神力的东西,再对弈,她仍是输。
对外人,她便是毓琛宫中的二品昭容,端的娴静宁庄、克己不言、温柔亲切;对他,她便是冷得蛰人的冰美人,清得袭人的空谷兰,远得拒人的凌波仙。
秉花容月貌的绝伦,却从未擅花前月下的风情。
作为女子,究竟哪个更重要呢?
为什么从不明白他的情话呢?
为什么从不温柔些,迎合些呢?
为什么总是忙着怀疑他,与他怄气呢?
为帝王的他,将感情多分给几个女人难道不是无可厚非的么?
她占了独大的一份,本还该觉幸运的不是么?虽然仅仅是一份。
凝云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佳贵嫔,那个言笑嫣嫣、巧笑倩兮、妩媚如缕的风月佳人,容貌是一等一的上成,心机亦是一等一的上成。她多次在心中不平过皇后的愚蠢浅薄,也多半是因了佳贵嫔的衬托。
既是想到了,她不免又赌气而小性儿地心道,龙胤本不是太重感情的人,需要的应该是会那样小鸟依人而又和婉明媚,能满足他要求的女子吧;又或者如瑶婉仪欧阳流莺,才貌兼备又不妄自清高;甚至是晴贵人何溥畅,像妹妹一样,时刻给他笑声,又不会给他负担。
她亲封的“夏姬”与“冬姬”,恰好给他,寒暑俱在,齐人之福。
然而,还有她梦魇一般的怀欣皇后。
不知珍儿是个怎样的可人儿呢。她托腮想了片刻,拿与其貌似的欧阳流莺作底板,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风中呢喃,摇曳水仙般的美人来,几易其稿,丹青费尽,仍是不对。
不论画出个多美的佳人来,她总是想着,他一心爱的人,总不会仅仅是这样的。
心中的酸意一点点漾开。
眼见凝云再次走神,沈凡半是无奈半是恼怒,真如同先生□□学生一般,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凝云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回到了棋局上。
此时棋盘上已过五十数手。
观了数个回合,凝云发现场上的局势有些胶着。
面上看,是白棋占优,黑棋大龙已然在中盘被困,只在边角处有细密手段,然而明显是净死,没有任何的活棋机会。黑棋此时在三三位落下一子,似乎是要强行脱先。
沈凡不易察觉的点点头,一丝领会的睿智笑容爬上眼角,看凝云专心观战了,便故意要考她,轻声问道:“如何?”
凝云似是自言自语道:“黑棋这是想转换不成?若是转换的话,未免太轻敌了,白棋的局面仍是大大有利的。难道在角部里,以后还有什么活棋的手筋吗?”
执白一方坐怀不乱,在黑棋的角部落子,并未理会黑棋的边角工夫。
许是没料到白棋的不加理会,执黑一方陷入了长考。
在这半刻工夫,凝云带着诧异,再次审视了局面。脑海中,棋盘上剩余的格子被渐渐填满,黑白双方可能的走势,将遇的阵法,一一浮现出了清晰的轮廓,高手的思路,她忽而明白了。
悟性之高如凝云,纵然仍低先生些许,要理解全局也不过须臾。
“我明白了!”凝云惊道,声音过高了些。众生殿中静静观棋的人纷纷向她投来了不满的目光。
凝云显然并未注意到,仍是惊喜地道:“黑方计算居然如此高妙!”
沈凡亦不理旁人眼光,微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凝云再开口,声音并不高,然而一番眼观六路、入理精妙的分析,竟再次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黑棋已然胜了这一局。”
星眸流转,才思便如清波潋滟,谶语亦如珠玑闪烁。
“白棋方才本有机会救急,然仍纠结于中部大龙,竟生生放了边角不理。黑棋欲行转换,这转换,便已在白棋未注意下形成了,且是形成的沧海桑田。如今,已是黑方先手,白棋落得被动了。先生你瞧,白棋大龙如今被围的严实,不得脱了。”
沈凡却不接口,众生殿中的其他人倒是一片恍然大悟之声,紧接着便是夹着遗憾的赞叹。想满座俱是江南的文人雅士,竟被一个女子先瞧出了玄机。
果然,接下去的风云变幻正如凝云所言。
黑棋逐渐反扑,白棋竟节节败退,不久便投子认负。
趁对弈双方复盘的当间儿,一位白发老者捋着须笑问凝云道:“姑娘真是天资聪颖,机智胜我等百倍,这样的结局除了姑娘,怕是没人料到。然而敢问姑娘一句,如何能在黑棋仍是潜伏,尚未出手时便看出最终的结局?”
凝云颔首垂眉,作为对老者的礼貌,低声盈盈答道:“不敢。您请看,关键便在于,白棋方才没有应黑棋破眼的那一手,给了他转换的可乘之机。当然,”她笑道,“若白棋应了,黑棋也有退路,只需继续攻击白棋大龙,将自己的中腹稍加整理,再回头反攻,也是可生变数的。”
这时,众生殿中人已都围拢在了老者和少女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一轮棋析。
老者轻摇羽扇,答道:“不错,白棋此手失了冷静。如今看来,黑棋确是佯攻,意在收外角之空。然而,当时便能计算到这一步,尤其冒险形成转换,可是相当不易的。”
凝云笑答:“正是呢。转换形成后,黑棋的力量大大增强了。若白棋冷静些,黑棋吃了三三之子后,必然落了后手,将先手收官之权全盘交出,最终应是黑棋输。”
众人啧啧称奇。
☆☆☆☆☆
作者注:“棋待诏”古确有之,始于唐朝,本文中列举的四大高手亦全是唐代棋手,后面会出现的《棋诀》、《十诀》、《凤池图》等文献亦俱出自唐朝,这里借过来用的只是名字,切勿对号入座。又,关于四大高手的风格,乃微婉随意言之,大家一笑而过便可。本书中用到的各种对弈术语,因作者本人水平有限,疏漏颇多,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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