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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沙中便现一处天涯,一弹指间便是一种人生……”凝云喃喃地重复起了先生的话,“……仍在路上的我们,不可错过世间的任一处风景。”
她的眼眶湿润了。
能在爱你的人身边,回到属于爱的记忆,便是世间的幸福。次日晨,晶玉阁。
路凝云悠闲地品着茶,享受着京城热闹的清晨。一个早晨的时间可以完成很多事,例如卖掉自己身上太过惹眼的华服珠翠,购置需要的东西,以及去取那样能够确保她一路畅通的宝物。
自然不能回家……她叹了口气,只能尽量弥补我的行为对路家造成的影响了。然而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切都已打点好,随时可以启程。
龙胤,我再也不会妨碍你的生活了,但愿你也不会再妨碍我……她紧紧地攥住茶杯,克制住想哭的冲动。
我会好的。
平静下来后,凝云注意到身边的人群似乎有些骚动。她抬头一瞧,瞧见了那引起骚动的人,立刻明白了。
那是个着华装的女子。
在宫中多年,后宫中朝廷上,她亦算阅人多了,因此并未感惊奇。
这女子十五六年纪,身着的是一套水红立领收腰褶裙,牡丹紫绡婀娜摇曳,素白抹胸照盛京女子所着的诃子稍低,酥胸半露,正显出玲珑的曲线。
细长的玉颈周围,优雅的锁骨之间是一挂琉璃镂空形的颈挂,以水钻打底,红玉作调,点睛的是名贵的棕钻与祖母绿,切割成六角形,做工精良,圆润华贵。
她头上带一顶相配的宽檐粉帽,帽饰两朵逼真的白色鸢尾,鸢尾下流苏飘飘,铂金链,碎滑石坠,细而不腻,简而出众。
粉帽下的一张圆脸显然精心打理过,润白的特别而不刻板,一双眉目晴朗大气,眼神锐利直率,让人过目不忘,鼻梁下的两片嘴唇与衣装相配的粉红着,俏丽无比。她双手带的是洁白的丝绸手套,绣工也颇精细,瞧的出来价格不菲。
凝云是大家闺秀,这些东西也并非没见过,因此见了只叹服这女子搭配之功,亦不会稀奇服饰的高华昂贵了。
京城的老百姓却稀奇的紧,想是这西洋打扮的美人断不会日日在大街上跑,今日见了一个,定要看个够了。
这女子却半分不羞涩,端端地坐了下来,唤来店小二,要了杯明前雨花茶。待她坐下时,凝云才发现,藏在裙摆下的鞋与盛京中女子所穿绣鞋不同,是双漆皮制的,珠白的圆头方扣饰面。
这样的鞋子,她也只在贡品中见过一次,平常人家任他如何富有,也不能有的。她这才忧了心。这姑娘衣着华贵,举止大方,便不是皇亲公主,也是个官家闺秀。虽似乎未曾谋面,我又如何见过全体皇亲国戚呢?我未见过她,难保她也未见过我,还是走的好……
她正要站起身,又是一行人进来,这次的人,她却真是识得的了。两个姑娘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的高大男子显然是保护她们的。
秀殷公主和晴贵人何溥畅。
这是走了什么运?不该遇上的人,今儿个都遇全了。
一个侍卫好像狐疑地瞧了她一眼,与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什么,幸好那人似乎不以为然。这些侍卫并非来找她,这时若忽然站起来跑出去倒是不打自招了,她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秀殷开心道:“我早说过这地方好。”也不知她这是第几次拉溥畅出宫了,总之皇后似乎不太在意,次次出宫都准,才让她好不尽兴。
溥畅倒也乐意陪她来疯。“宫里好是好,就是久没热闹劲儿了。”
“我叫皇兄恩准你来陪我住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出来玩了。”
看着秀殷天真的眼睛,溥畅忍俊不禁。“哪有后妃不住在宫里的道理?无论如何,你也该为此高兴才是。天天粘在一起,反而无趣儿了。方得这样时不时地才更好呢。”
“说的也是。”秀殷点点头。
溥畅见她高兴,也乐了起来,随意四下看看,便一眼瞧见了适才那着洋装的女子。她生就一副好奇心肠,看到罕物,免不了盯的入神,引得秀殷也瞧了起来。
“你瞧那衣裳啊。”她轻声对秀殷道。“我小时候在西洋画里见过,美的紧,有一阵子做梦也想要这么一件呢。”
“叫你娘做给你不就是了?”秀殷漫不经心道,这衣裳她也不是没见过。
“哪来的闲钱呢?”溥畅似乎沉醉在粉红洋装的梦幻中了,“我给弟弟们做衣裳的时候,就忍不住地念着它,结果弟弟的衣裳都被我做成裙子了呢,被娘狠狠抽了一顿……”
秀殷同情地瞧着她,越发觉得她可怜。溥畅的家事她也听过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爹娘只顾儿子,作践闺女,她在家中被下人一般地使唤着,然而她自己并不觉得,还把这些使唤认定是爹娘信任她,才叫她做。娇生惯养如秀殷,对人倒是真心的好。自从与溥畅成了密友,她就总想尽自己的力帮她一些。如今又听起溥畅的苦事,她默默思索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她朝身边的一名侍卫努努嘴,轻声道:“你去与那位小姐说,我要买她的衣服。”
溥畅回过头,笑道:“秀儿,皇上和皇后娘娘送你的衣裳还少不成?你还去要人家的?”
“你别管啊,我就是要买。”
凝云在一边瞧着,暗自好笑。同样的兄妹,秀殷不似龙胤稳重,冲动的劲头倒不让龙篪了。连对人好,都是不问时间、不问地点、不问何人,随心所欲的。
侍卫走到那女子身边,低头道:“姑娘,我家小姐要买您的衣服。”
凝云预料着女子问“你家小姐是哪个”或“出多少银子”,或至少惊讶的。
然她仅仅张大眼睛半刻,就恢复正常了,微微一笑答道:“她要买怎的不自己来问?”声音清脆洪亮。
秀殷一惊非同小可。那女子却显然知道“小姐”是谁了,向秀殷的方向秀眉一挑,修长卷曲的睫毛下一双秋水目定定地盯着她,竟毫无畏惧退缩。
秀殷贵为公主,即使微服私访时,人见其打扮衣着,也猜得着她非富即贵,到处都是奉承阿谀的,哪里受到过这等挑衅?
溥畅见了,略一思索,对秀殷说:“别急,你果然想要的话,我去帮你说说。”
那女子饶有兴致地瞧着溥畅走了过来。溥畅温和地笑道:“小姐别见怪,我那妹妹性格羞涩了些,她喜欢您这身衣服,是诚心想要,您可否行个方便?价格您说了算。”
女子以手托腮,答道:“不行。”声音依旧清脆洪亮。这时,满晶玉阁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边了。
溥畅没想到她拒绝的这样斩钉截铁,尴尬地站着,说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边厢秀殷已然火了,腾的站起来,噔噔走了过来,以手叉腰,高高地矗立在女子面前。身后的侍卫一见公主发怒,忙不迭地跟了过来。与此同时,凝云注意到离她们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按了按桌上的剑。
女子见她兴师问罪,仍无半点畏惧,伸出一根玉指,点着她身后的侍卫道:“小姐是要做生意,还是要仗着人多,光天化日下强抢呢?”
一语落地,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强盗”,“强抢”几个词蹦进了耳朵,秀殷立刻脸红了。溥畅忙道:“小姐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真的只想买衣裳啊。”
“我的答复是‘不行’,你们走吧。”她转过身去,再不瞧溥畅一眼。
“好大的架子!”秀殷大声道,“今天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这衣裳卖得卖不得了!”
“烦人的紧。”女子皱眉道,“京城的千金小姐我是见识了,现下我要走,你想拦我就试试看。”说罢起身,倩影一闪就到了门口。秀殷不服,叫侍卫去拦住她。
凝云在一边瞧着,只觉得说时迟那时快,晶玉阁转眼就乱成一团了。
秀殷的护卫一出手,方才还在旁边置身事外的年轻人忽然拔出了剑,朝护卫出击。其余护卫见有人动武,也立刻拔剑出鞘,打作了一团。
凝云恰好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看的真切。那年轻人身手了得,凭一己之力竟将身后的女子护的严严实实,旁人莫近其侧。不一会儿,年轻人已占了上风。护卫见势不妙,猛然从旁边桌上抄起一壶酒,朝年轻人砸来。他用手一挡,瓷壶碎了,滚烫的酒登时涌到了他手上,剑啪地掉了下来。女子惊呼一声,抓起年轻人烫伤的手。
这时,一名护卫趁乱举剑,眼看就要刺到女子了。
凝云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只知道在剑锋落下的一瞬间,她将女子拉了过来,只差毫厘。女子迅速地瞧她一眼,旁边的护卫却全将她当作了他们一伙,再次举剑欲刺。女子却轻盈地躲了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便空手夺下了剑,另一手将凝云护在身后
她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方才该冒险走了,卷到这么档子没有的事中,搞不好就要出岔子。她靠在女子身后,胆战心惊了片刻,阁内却安静了。
她定睛一看,几乎笑出来。龙胤怎么派了这些个酒囊饭袋来保护他的心肝妹妹?那些护卫东倒西歪的,根本不是这两人的对手,现下都躺倒在了地上,只有哼哼的份儿了。
年轻人低下头来与女子耳语了句什么,女子哼了一声将剑丢在地上,斜眼看了看气得全身发抖的秀殷,再次转身欲走。
“等等!”
秀殷见自己的人倒了一地,又急又气。
“还要做什么?”那女子不耐烦道。
“告诉我你们是谁。”秀殷狠狠地问道。
女子嘲弄地一笑,刚要开口,年轻人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冷言对秀殷道:“姑娘也该适可而止了。”她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大声道:“我叫然达琳。”说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晶玉阁外。
然达琳半是气恼半是好笑地对路凝云说:“你不会武功,干嘛还出手帮我?”见那轻松的神情,并未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凝云稍稍宽了心,微微一笑道:“当时情急,既在姑娘身边,岂有不救之理?”
“凭他们,”然达琳颇得意地一扬头,“还伤不到我。”
见她得意的神情,凝云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她暗暗喜欢上这个然达琳了。因此虽然知道不关己事,仍好心地提醒道:“恕我交浅言深,姑娘远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时候,还是谨慎为好。这位少侠虽有身手,如果适才那女孩儿专心要对付,也只挡一时罢了。这几日,小心着些,可莫要自己去揽事了。”
然达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心里紧了一下,答道:“我的名字,姑娘不需要知道。今日幸会,就此告辞了。”说罢,不等然达琳追问,她迅速地转身走了。
或许是走的太急,又或许是受了惊,刚刚转过街角,她便咳嗽不止。她痛苦地跌坐在地上,眼前又开始发黑,一口血涌了上来。她颤抖着去摸手帕,却在腰见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正是纳兰婉依赠她的那枚香囊。
没有它,你撑不到半月。
两人望着路凝云的背影一会儿,对视了一眼,然达琳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她冷冷地打量年轻人片刻,掉头便走。年轻人追了上去,拦在她面前,抱拳道:“公主请随卑职回营吧。”
然达琳仍是冷冷地盯着他,正色道:“李将军还真是忠于职守。昨夜跟了我一夜罢。”
“幸好跟了。”
“用不着,没有你我也能应付。反正离面圣还有些日子,我才不要和王兄一起闷在营里,你且回去,不要管我了。”
李拓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欲辩驳,一抬头却碰上了然达琳盛开的笑靥。
“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遭,李大人于我有恩,在此谢过了。既然大人职责所在,我再推托未免强人所难。方才那位小姐说的有理,我远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偏又是个‘揽事’性子,倒真需要人保护。既然如此,我们二人都退一步,你不要求我回营,我便答应你在我近旁保护,如何?”
李拓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附加道:“仅此一日,今日日落之前,公主要与卑职回营。”
“成交。”然达琳盈盈笑道,“若有得罪,还请大人海涵呢。请吧。”说罢,昂首大步向前走了开去。
李拓默默跟上,心里面却莫名其妙地冒出刚才那个刁蛮姑娘气急败坏的俏丽脸孔来,忍俊不禁。然而立即又警觉起来。看那女孩儿的样子也有来头,这瀛部公主要是在京城中冒犯了哪位官家小姐,难保小事变大……
圣泽宫,锦阳殿。
转眼七日过去了,应验了纳兰婉依的预言——现在是连京城内都找不到了。他一想到她带着一身的病——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在外面风雨飘摇,就心神不定。
我真的伤你如此深,让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去吗?
他恶狠狠地用拳头敲着桌子。
万般不愿意,他仍在三日之后告知了路丞相——他的女儿被当今圣上弄丢了。当然,她不曾回过家。从一开始,龙胤就没有想过去路府找。
这是个太容易想到的地方,她不会去。
看着心急如焚的路丞相,他抑制不住的内疚,犹豫再三,隐瞒了她的病情——没必要让这个老人更焦急了。
是他的错,让他来承受更多的煎熬好了。
龙胤的内疚还有另一层。朋月宫中他精心摆放的宝贝几乎全被毁了,然而他的心完完全全被失踪的那个人占满着,再留不出空间去想那些碎片。
说不清是愤怒,担忧还是内疚所致,他的脾气急躁了很多,往日的冷静与沉着完全不见踪影。
他第一千次地回忆早些时候的谈话。
“启禀皇上,早在三日前,卑职就将昭容娘娘的画像抄送至各出入京城的关口,到现在无人来报,正说明娘娘并未出城……”
“京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有,还并未出城,一个好好的人凭空消失了不成?”
“卑职不得不说,娘娘病重,至今还留落宫外,下落不明,无半点音信,或者……”御前侍卫的声音抖得像筛子一样。
“或者什么?”
“或者已遭不测,也未可知……”
“这是什么……”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测”二字是什么意思,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起来,好像心被人硬生生地扯下了一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填满了他整个人。
不,她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我会找到她的,然而如何……快想啊,好生想……他这般命令自己……首先,京城里没有,这是可以肯定的……然而每处关卡都有御前的人,她不可能出城……可能吗?他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
老天啊,还真是有可能的。
“来人!”
小长子跑了进来,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派人去把路丞相请来,”他压低声音道,“告诉丞相,先帝赐他的那块玉牌,朕忽然想瞧瞧。另外,着人到城门去问,这两日,他们可见到那罕物了。”
“皇上是怀疑……”
“须得是这样了。”
京城外某地。
一家简陋且不起眼的客栈中,路凝云临烛而坐,思索着第二日的行程。这条路她并不曾走过,只是听人描述,大略想想,知道目前为止大体不错。她叹了口气,瞧了瞧桌上的玉牌和置于其旁的香囊。这两件大抵要陪她到目的地了。那个纳兰婉依还真是神奇,望闻问切,连带给药都在眨眼之间完成,没有半点迟疑。虽不知这香囊中装的是何药,但无疑管用的很。选秀后,虽每每是“春夏秋冬”并举,但她也与宫里人一样,更多地注意“春姬”林若熙和“冬姬”欧阳流莺,从不曾对纳兰婉依起意过。
说也怪了,虽然“秋姬”通身的寒秋一般沉默萧索之质,兼病弱之体,容貌出身亦不及若熙和流莺,然那异域女子般的褐发紫瞳,那种与众不同的脱世品性,却难掩神秘妩媚的风韵和高超莫测的能力。凝云与她接触不深,已被这迷一般的冰美人吸引。
然而自请住在那样偏僻的沉香阁,又终日的不与人交往,她似乎是故意不想引起注意呢。
圣泽宫,锦阳殿。
一切都明了了。路丞相果然早将那宝物给了他的宝贝女儿,城门的守卫也果然见了这宝贝。
先帝赐给路丞相的赦免玉牌。
玉牌特权可使用三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请出,面牌即如面君。
龙胤心道,我们晚了一步。照守卫的描述来推测,显然是云儿雇了一辆马车,她藏在车里,过城门时,由车夫出示玉牌,守卫自然不敢阻拦搜查。
龙胤感到仿佛心里被人挖空了。
出了京城,茫茫天下,我到哪里去找你呢?他攥紧了拳头,不管到哪里,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
“皇上不就寝吗?”小长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儿不是凭冲动做事的人……”龙胤却似乎没听见,仍是自言自语:“是了,她一向不是且走且看的人。这番出走,必有她要去的地方才是。”
“您说什么?”
“必有她要去的地方,必有她要找的人。小长子!”他站起身,拍手唤道,“你马上去路府,问路丞相也好,问她的侍女也好,朕要知道她从小到大与哪个现今不在京城的人亲厚过!”
“陛下?”
“什么?”龙胤不耐烦道。
“现在已经三更了。”
我已经呆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一定是这奴才弄错了。他有些泄气,赌气地坐了回来。“明天一早就去问。”
七日之后,苏州,帝谭镇。
入夜,静谧的山间小镇被幽幽的炊烟缭绕,磅礴如山的万年古村从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巍峨而出,古树间阡陌的吊桥将凭空而起的树屋与圆形祭坛相连。
万壑有声含晚籟,数峰无语立斜阳,一副壮阔而不失婀娜的景象。
来到江南地界,享受的正是这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悠闲。
帝谭镇并不一味的安静,时常也称得上热闹。这黄昏时分,小道上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翠幕斋就置身于其中。
现下,它的主人正坐在庭院中读书,年约三十四五的女子,眉间凝柔,指尖拨雪,一双垂珠眉端的是柔情似水。洒金的薛涛笺,书页泛着起舞的墨香,时不时清风拂过,带来树叶野花的丝缕烂漫。
远远望去,正是一副极好的夏夜抚卷图。
然而,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宁静。
主人仍沉浸在遐思中,并未留意,于是那敲门声再次响起,高声了许多,这才惊醒了她。
她急匆匆地穿过庭院,打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着粗布衣裳,仍掩不住其国色天香,姿态风流的姑娘。姑娘笑唤道:“先生,多年不见了。”
这边,主人亦显出与她久别的样子,惊道:“云儿!”
“没想到么?”路凝云盈盈一笑。
“这可真是……”被唤作“先生”的女子大喜过望,“我竟不知道你会来,快进来。”
待二人坐好了,先生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住这儿的?”
“这个不难,自云儿小时,先生不就时时念着‘将来定要离开这刻板的京城,定居苏州’。到了苏州,再打听先生‘沈凡’的大名,又有谁不知呢?多年不见,先生竟一点未变。”
沈凡自谦地一笑。
“真能不变倒好了。云儿可是变了不少,几年前我离开时你还是个小丫头呢,如今也成个绝代的美人儿了,诗书又有进步吗?”
“先生真真是先生,”凝云嗔道,“来了不说嘘寒问暖的,倒先拷问起课业来。”
“嘘寒问暖?”沈凡显出识她的样子,“那么我就来嘘寒问暖。不在京城做你的小姐,到这江南来是做什么的?可别瞒我。”
凝云咬唇正色道:“本也不想瞒先生。云儿不愿再过自欺欺人的生活,是来先生处避难了。”
沈凡凝视她片刻,严肃道:“我不收留懦弱的逃兵。从何时起,云儿也学会逃避了?”
“并非事事都是可以干脆理清的事,并非人人都是先生这般干脆果敢的人。云儿的勇敢,皆是从先生这里学来的。可惜当初先生只授人以鱼,而未授人以渔,而今鱼用完了,只好再来先生处补充。先生若不收留,岂非落井下石?”
沈凡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说句实话,云儿,你十二岁时我就时常怀疑我们两人究竟谁是先生,谁是学生,今日我仍在怀疑。我这就去打扫出一间房。”
“多谢先生了。”凝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然而……”沈凡回头道,“你仍有事没有对我坦白。”
“有些事,云儿难于启齿;亦有些事,云儿是为先生着想才隐瞒。”凝云低头道。
苏州的日子宁静且其乐融融。
每日,路凝云如小时一般,与沈凡读书论诗,赏花品茶,登山观水,听鸟览日。宫里住久了的凝云对江南水乡的一切都喜爱非常,终日不踏出帝谭镇一步。沈凡亦陪着她聊天游玩,细心地引导她走出惆怅。
一日,师生二人正在乡间小路上散步,忽见一队村民呼啸而过,手执树枝钉耙,朝一个方向跑去,脸上的神情俱是恶狠狠的。凝云问道:“先生你瞧,那些人在做什么?”
沈凡不屑的翻翻眼睛,轻声道:“巫女。”
“什么?”这名号在京城不常听到,凝云不解。“这巫女,可是那些问卜的流□□子么?何以这里的村民痛恨至此?”
沈凡摇摇头。“哪有什么问卜?这一带有一些给人行医的女子,技艺倒是不错的,只是多为些异术,中原的人不曾见过。刚来这里的时候,依稀听老人讲起过。帝谭镇这个百年小镇,原先曾比现在还要安静,几十年前,一群相貌似番邦人的女子忽然造访,靠给村民医病定居了下来。”
“这是好事才对。”
“开始时,村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后来,这一带每隔个把年头就会爆发瘟疫,夺去无数人命。说也奇了,得病的只有本地人,那些外来女子却百病不侵。因此村民们认定,是这些女子引来了疾病。”
“这说法虽然残忍,倒也并非无稽。”凝云道,“这样的事也多见。若这些女子真从外邦来,那外邦的病,他们自己人身子里有抵抗的东西,异地的人却大多没有。但既然她们以行医为生,必有可医此病的药。”
“正是。每次瘟疫,最终仍要靠她们的药来平息。然而,失去的生命总是回不来了。于是村民们对这些女子又恨又怕,叫她们‘巫女’,说她们是阎王派来招魂的女鬼,将她们赶走,不走的,便抓了来活活烧死。”沈凡皱眉。
“荒唐!照理来说,外病需要一些时日来‘熟悉’新地的人。假以时日,总可以做到‘与病共存’,因此几十年的时间,也该让那瘟疫绝迹了。”
沈凡赞许地点点头。“再后来,没有瘟疫了,但恐惧和忌恨已在当地人心里生根了。只要‘巫女’‘女鬼’再出现,他们便要残忍地追赶、折磨甚至杀死她们。看刚才人的架势,是又有一个了。”
凝云好奇道:“他们如何识别她们呢?”
“这些‘巫女’,都生了深紫色的瞳孔。”
紫色的瞳孔?凝云猛地站住了。
沉香阁中,那个削肩细腰的女孩,那奇异的香气,那通身的异族气派,一下子跳入了她的脑海。
紫色的瞳孔。
与此同时,身在不远处的另一个人不约而同地,也想起了沉香阁中的少女。
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回到帝谭镇了。然而他告诉自己,既然有过那么一次,他就有责任不让这里的迫害行为再次发生。所以,这个黄昏,他再一次,救下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
然而女孩并不领情,转眼便消失了。
他无奈地看了看她消失的方向,拍拍身上的土,决定按原路离开帝谭镇,回到他的落脚处。这时天色已黑,乡间小道渐渐静了下来。一袭黑衣的他心里沉甸甸地,低头向前走着,并不注意身边的人。两个乡间女子自他身边经过,不慎落下了手帕,他漫不经心地拾起,递了过去。女子道了声谢,他也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曾留心。
然而才刚迈出几步,他忽然回过了神来。
刚才那女子的声音,何曾熟悉的!
凝云觉得自己荒唐至极,方才一个年轻男子帮她拾起手帕,她竟然也会觉得那人貌似平江王龙篪。先是纳兰婉依,又是龙篪,难道真的是人在苏州,还割不断与那座皇宫的联系吗?
“这么些日子价的闷在这小镇中,云儿不觉无趣吗?”沈凡笑问道。
“有先生陪伴,怎会无趣呢?”凝云说的倒是实话。然而,终日只做一样的事,再是惬意,也顶不住落寞与心伤如潮水般的一阵阵侵袭。或许是该换换眼界的时候了。
沈凡怎会不知她的心,笑道:“今日先生带你进城去瞧瞧。不知这江南水乡,比起□□的盛京来,孰高孰低呢。”
凝云见沈凡眉间笑意浓于平常,似正暗暗得意着什么,心道,先生这定是有备而来,特意要带她去城中瞧什么的。
从小到大,沈凡从不是只教她咬文嚼字,吟诗作赋的古板先生。往昔时,师徒二人一同“逃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或是京城外旷野芬芳的踏青,或是华休院中博弈高手们精妙绝伦的斗棋会,甚至是晶玉阁中阁主亲调的一杯茶香百回的迷迭茗幽,醒翩楼中舞女一支红袖惊鸿的羽衣舞,都成了凝云少女时的功课。
学问从不只在文字中,先生总是这样说。
“一粒沙中便现一处天涯,一弹指间便是一种人生……”凝云喃喃地重复起了先生的话,“……仍在路上的我们,不可错过世间的任一处风景。”
她的眼眶湿润了。
能在爱你的人身边,回到属于爱的记忆,便是世间的幸福。
“先生又要带云儿去看‘风景’了呢。”
京城,圣泽宫,锦阳殿。
自从对路府上下的人详细闻讯后,龙胤与路丞相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路凝云的启蒙女先生沈凡。
“云儿的母亲早逝,从小是将其当作了娘亲一般的喜爱。云儿十四岁进宫前她离开了路府,后来定居何处我不确知。然而,在路府时,她多次提起过对苏州的向往。”
紧接着,犹如一幅拼图一般,每一块都落在了恰当的位置。就在龙胤安排手下前往苏州时,龙篪的又一封密报来了。
这密报的内容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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