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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十九 一种相思两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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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胜了,任芙可自由;若你败了,任芙仍自由,然而你……”他停顿一刻,一字一顿地接道:“你要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京城,圣泽宫,锦阳殿。

    “皇上今晚仍是不翻牌子吗?”

    “朕烦的很,你下去吧。”龙胤眉头已皱了整整半月没有打开,弄得圣泽宫一众下人已是噤若寒蝉地度日了。

    端来银盘的太监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殿门,看了等在殿外的安琪一眼,频频摇头。安琪立即明白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长宁宫。

    自路昭容私自离宫之后,他倒做起紫禁城中的和尚了。

    一个时辰后,佳贵嫔翩翩地出现了,平日里带露玫瑰般娇艳的她,今天却大是不同。如云长发直直垂下,娇颜上不施粉黛,眉清如烟,眸明如水,腮素如兰,唇粉如桃,一片淡雅宜人、清丽妩然。

    她的美本是与浓重霞色的胭脂最搭的,如今忽然洗去了铅华,美貌似是消减了些,却凭添了份善解慰人的脉脉温情。

    怿纯公主,小小的精灵,安稳地睡在她怀中,更添了这一幕的柔美。

    就这么直直地朝锦阳殿走来,太监刚要阻拦,她盈盈笑道:“皇上有日子没来瞧怿纯公主了,公主想必是想她父皇,今晚一直不安生呢。麻烦公公通报一声。”一边说着,一边塞过去一个玉扳指。太监收了扳指,进去通报了。

    佳贵嫔信心满满地在外面候着。果然,不一会儿,她就欢天喜地的抱着公主走进了锦阳殿。

    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知是真是假。

    然而千里外江南的一颗芳心,却如同渐飞渐远的风筝。但愿她在梦中并未瞧见此刻锦阳殿中的红烛飞焰,朱颜夜短。

    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唤回凝云呢?

    苏州,众生殿。

    已入夜了,二人却聊得忘记了时间。云霞吐焰,生生燃了胭脂红的天际时,尚瑾又是渺渺地来过一次,一双烟紫双眸再无刚才喷涌般的犀利可怖,又回复了宁柔怡和,得到的赞赏不过是成旭渊嘉许的一眼,却已觉足够。

    幽幽走开,回头再望一眼,仍是成旭渊与凝云,一个俊朗逸然,一个闭月羞花,临风而立,洽洽地交谈着,二人相视的笑意,飘起的衣摆似都如此合衬。

    长叹一声,尚瑾退出了浮莘。

    转面出来,正撞上长孙任芙。

    浮莘通天,任芙婷婷地立在面前,眉目重重邀了晚霞的光彩,聚神夺目。紫衣的舞者,哪怕不在歌台上,仍是美的浮若蛟龙,动人心魄。

    “好端端的,怎么站在这里吓人?”尚瑾不耐烦道。

    同样的一双紫眸,任芙含了十分的叛逆,一等的不甘,开口便是直统统的不快。“他和这女子亲切至此,姐姐也仍服服帖帖伺候么?初见便许她入浮莘不说,他何曾是多话的人?今日就可陪她谈话到这个时辰……”

    尚瑾柳眉紧蹙。她这个妹妹的脾气她不是不知,这许多年,亦不再愿意多说什么了。

    “芙儿,你的心事我并非不了解……”尚瑾缓言道。

    任芙冷冷打断。“姐姐自然了解,姐姐如何能不了解呢?五年了,了解了芙儿的心事,仍能做到这般不管不问;了解了少主的心事,仍能做到这般不离不弃……世上大概亦只有姐姐一人可做到了。”

    尚瑾玉颜已如冰封了一般,遥望窗外极远的舟舸,随空消逝。寒颜上便有晚霞抹上的一道悲红,心中被任芙的话刺着,血流下的声音,她听的分明。

    任芙见她神伤,后悔自己的话说的重了,亦不再言语,默默垂首。

    “听我闲扯这些无用之言,难为少主了。”凝云有些腼腆地笑道。对着他,便可诉出不愿让龙胤听到的话,他亦愿听。

    不留意之间,便已是这个时辰。

    先生一定等急了。

    成旭渊心中似千般不愿她离去,然没再挽留,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任芙即刻进来了,一丝不动地立在门口,雕塑一般。

    “带小姐下去吧。”

    任芙点头,脚下却丝毫未动,只是定睛看向凝云,目光中带着些恳求,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

    仿佛回到方才众生中的六芒星歌台上……奔放的舞,只是悲苦的魂的掩饰……

    巫女……

    我懂你的……

    任芙以目光轻点凝云身后仍温柔望着的成旭渊,又含了十倍的恳求。凝云渐渐明白了——自由,不仅仅是深宫中的女子想要的呢。

    众生殿中的人,似乎都与她有缘,初见便可知心。

    任芙见凝云仍怅然站着,干脆冒险朝成旭渊扬了扬眉。好在他只是一心瞧着凝云,并没留意。

    如何能拒绝呢?只是说说,并非什么难事啊。

    她轻轻转身,咬唇道:“少主……还有一事相求……”。任芙投来感激的目光,立刻退下,留二人独处。

    他眼中竟微露了喜色,轻轻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众生殿中……可是有许多若此的……异族女子?”

    “你是说如尚瑾和任芙么?”

    “不错。”任芙作舞时,如夭桃般的一张妩颜上扭曲着的怨念仍让她心惊。不知道成旭渊会不会答应,亦不知任芙自由了是不是会更幸福,然而,她不希望看到在戚戚后宫之外,仍有一颗如此不自由的花样灵魂。

    “少主可问过她们是否真心愿意留在这众生殿中?”

    双目中几乎要溢出的柔情似被截断了源泉,清如许刹那便成了深几何,变化之快竟如无声霹雳。

    成旭渊冷冽半晌,正颜道:“有话便可直说。”

    凝云见他不快,反而放下了顾虑,直言道:“不愿留下的人,少主自当还她自由。”

    “小姐可知自由的代价?”他的眼神已是相当不对了,原来一双如此迷人的俊目亦可射出肃杀的寒光,正如同一时温婉,一时凌厉的尚瑾。原来,两人都是两面的。“以世人对她们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自由过后,不过是消亡罢了。在众生殿中,便不会有人敢动她们,如此……我倒成了禁锢自由的罪人。”他冷哼一声。

    凝云急道:“众生殿本不是我可指手画脚的地方,我亦并非指责少主,只是……想让少主了解她们的心……自由,抑或生存的苦痛,她们是有权选择的……付出自由的代价又如何,终归有人认为是值得。有人认为是值得,我们便无权剥夺。”

    浮莘再次静默了。

    成旭渊转过身去,轻步踱至窗畔,月已挂上窗棂,灼灼其玉,侧影芳华。

    “你……终究是不明白的……”他轻声道。“我知道是任芙……罢了,其余人我都可以不顾忌,随走随留,我并未强迫过任何一个人,但任芙……是不可以的。”他加重了语气,似乎狠狠咬着牙。

    “不可以!”

    惊雷一声在凝云耳畔爆响。

    任芙……是不可以的。

    “这……是为什么?”她缓言问道,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的是何种回答。

    “不要问为什么,真相……于你并无好处。”

    亦不知他是掩饰还是推辞,凝云苦笑。“你尚不识得我,如何知道什么于我有好处,什么于我无好处……”

    “我识你……怕比你所知的更多呢……”

    凝云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举手止住。

    “夜已深了,你……还是走吧……”

    夜清如水,浮莘四围窗外灯火阑珊,万点融融其乐,一片暖意纵横。苏州的水道流陌,月影漂江,星光潜底,人间灯火莹莹其上,随舟舸漂游,伴群星起舞。仍是苍穹之下,失却了天上人间的隔膜,只是无私的熔融,无垠的合一。

    “众生”一层的含义,莫过于黑暗之中,茫茫人海之中的孤独感。然而再上一层的“浮莘”,已是俯瞰人间,真意将现。

    莘莘世人,浮游之间,所期待的正是此刻所见的盈盈灯火,温暖其心。

    凝云不理成旭渊的逐客令,兀自瞧着窗外,心中暗暗对更上两层的“流息”与“溯机”起了好奇。

    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见到了。

    成旭渊见她凝目窗外,仍是冷冽的眉宇亦被高处临下的灯火点染出了些暖意。

    “该是放出明灯的时间了……”他喃喃念道。

    凝云回头望他,亦笑了,等着他唤人下令。

    然而,并未等他主动下令。门咯咯响了两声,声音清脆,推门入内的是任芙。

    “少主,众生和浮莘的灯已放出了。尚瑾姐姐说,今夜湿重,云雾浓了些,难免看不到月朗星稀,问少主是否将流息和溯机的灯也放出……”

    成旭渊点头作应。任芙又是深深地望了凝云一眼,似含询问之意。凝云有些惭愧,微微颔了首,以示自己并不能说服成旭渊。

    任芙不出声地轻叹,愠怒却已迷了绛目,甩袖欲走,被成旭渊冷冷地唤住。

    “你的脾气,也该收收了!“

    任芙含怒回头,不加掩饰的将火染红般的眼神生生砸给成旭渊。

    成旭渊快步走到任芙面前,居高临下地紧盯着她双眼。“既然入了众生殿,那些没有的事,自不需与外人道也。看来,五年来,你终是没学会规矩。”

    这番话俱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凝云并不能听分明,然而任芙的激烈回应已让她明白了他的话。

    她玫瑰红的发梢似乎火焰一样,因愤怒而燃烧着。“怪就怪少主不该让我作舞五年,那折“逐日飞鸿”,任芙便只知是教人寻回自由!外面有多凶险,要生要死,都只是任芙一人的事,不需少主惦记!那人……少主知道我不能没有他!”

    凝云初时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似乎顺理成章了。

    舞处生花,惊艳袭人的佳人,自应是浪漫多情的;如此渴求离开,原来也是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他”。

    温情再次瞬时消逝,冻霜结起了成旭渊的棱眉。“原来仍是‘他’……尚瑾口口声声说你已静心,我才纵容你若此。他,只会将你引入歧途而已。如此,明日起你不必作舞了,这就去寒莘殿静心,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复出!”

    凝云并不知这寒莘殿是什么,却见任芙忽然改了俏颜。方才还怒火万丈,咄咄逼人的眉眼如今被一泓的恐惧熄灭,她战兢地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不能将我送去寒莘殿……”她无助地自语道,“姐姐不会答应的,那地方……那地方……”

    成旭渊冷笑。“尚瑾会不会答应,我们自会看到。随即去打点行装吧,到了那里,再瞧你还动不动这些个邪念!”

    仍是轻声低慢说出的言语,却似顷刻间毁了任芙的勇气。她扑通一声跪在成旭渊面前,拉着他的衣角,紧咬着牙,忍住将发的泪道:“少主……任芙求您……今天的事皆是任芙不对,”她以悲痛的眼神刺了凝云一下,凝云猝不及防,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应乱使眼色,扰了这位小姐……是任芙不对……求求您……不要送我去寒莘殿……”

    成旭渊冷冷甩开她,寒颜道:“不需多说了,明日天亮便启程。”

    隐忍的泪终于落之滂沱,任芙无助的瘫倒在地,泪眼朦胧中瞥见了凝云的不忍,再次送上了恳求的目光。这次并未逃过成旭渊的法眼,他立刻火冒三丈了。朝任芙俯下身去,在她耳畔狠狠地低语了几个字。

    不知他说的是什么,然而一种天碎般的绝望出现在了任芙眼中,她真的绝望了,甚至欲哭而无泪。

    凝云再也忍不住了,抽身走到任芙身边,轻轻揽过她双肩,一字一顿道:“原来世间,真有这等残忍的人。”铿锵几字,柔和而有力,是对着任芙说的,却分明是说给成旭渊听的。

    她揽着任芙,仰首看向成旭渊,玉颈柔弱而坚韧。

    “成少主称并未强迫过任何一人,那么我倒想知道,所谓的‘不强迫’,竟是若此么?一个女子的情尚且得不到自由,少主究竟如何‘不强迫’?”

    成旭渊无奈。“你……”

    “我并不知道少主的真相是什么……如今亦不会强少主所难,硬究其底。我只问一句,任芙姑娘与人的两情相悦是否是真?”

    “这……不错……但是……”

    “她有没有因情而做下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没有……但是……”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他,面对凝云的逼问,如今似乎不知所措。

    “那么何来不成全之理?”

    成旭渊无言。

    凝云缓了语气。“君子有成人之美。观了少主的棋,便知少主不是狭隘之人。如今……如何行不自彰呢?”

    成旭渊脸色忽而变了,冷言道:“那么怕是小姐看错了,在下并非君子,自认狭隘无过。众生殿的人,是不需外人来管的。小姐今日言行,我亦容忍够了。”他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凝云……以你的处境……并不是可多管闲事的。”

    凝云沉了脸。

    她……大概真的多管闲事了。

    “那么……是我看错了人。凝云本就是一介弱女子,自顾不暇。少主是江湖王道,势力众广,不需顾忌我一人的看法。然而,我偏偏肯舍命护了她,少主也管不着。”

    他是彻彻底底地被打败了,急道:“你……”,却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劝。

    浮莘再次静默。

    窗外灯火微烁良久,再无人言语,只听得任芙时而的抽泣声,泫人心魄。

    “好吧……”剑眉微倦,星目弄情。谁让那个女子就这么渺渺入了他的眼?谁让她亦幽幽地牵走了他的心?

    日后的事,便由他来承担吧。

    “我……可以还任芙自由……”话仍是稠的脱不开口,然而一个艰难的决定已是斩钉截铁地做出了。

    “然而……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凝云轻轻松口气,问道:“少主请讲。”

    一丝载了千番熟虑的笑意轻轻浮起在他嘴角。“三番棋。”

    三番棋。

    凝云此刻亦是明白了。他这是在向她邀三番棋,三局两胜,若她胜了,任芙便可得自由。

    饶是如此,倒大大出乎她意料了。

    “仅仅……是三番棋么?”凝云脱口问道。方才还说着,只有任芙……不可以,怎么竟变的如此轻易?

    “并不需得意……”一抹冷笑扬起,“我的条件,怕你接受不了。”

    凝云轻挑秀眉。

    “若你胜了,任芙可自由;若你败了,任芙仍自由,然而你……”他停顿一刻,一字一顿地接道:“你要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

    盛京,圣泽宫,锦阳殿。

    烛火轻摇,纸窗载影无穷动。碧玉绣鞋,绵软鞋底轻轻擦着大理石的地面,连沙沙声都在走廊中回荡的如此轻柔。逸起的情思,竟现的这样分明,只衬了她此刻重重的心跳声,如同与他的初见。

    那时她还是个小小的宫女,豆蔻年华,不懂什么是斗,不懂什么是权。整日扑蝶弄筝,绣绣帕子,打打络子,哀叹自己出身的不幸,不平生来伺候别人。偶尔的幸福,便是得了主子丢掉不要的玫瑰露胭脂,好玩似的轻搽桃腮,略点樱唇。对着那小小的庭湖,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赞自己的貌美。

    旁边茅屋里的那个女孩儿,与她一般年纪,没她一般花儿似的容貌,便是日日地冷嘲热讽:“纤玉你是白长了张漂亮脸蛋儿,脂啊粉儿的,抹了又给谁瞧?趁早擦了,改明儿叫姑姑看到了,又说是你偷的!”

    她白那女孩儿一眼,傲道:“我好看,是你嫉妒。自会有人来瞧我,你还不知对我好些!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掖庭,到时候,别哭着求我带你走!”

    女孩儿也不如她嘴利,干脆讪讪走开,去向姑姑打了小报告。

    于是那面黄肌瘦的年老宫女便气势汹汹地来了,拉过她二话不说,举手便是两个耳光,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她哪是肯乖乖吃亏的人?挨了打不肯罢休,挣脱几下,跳着脚指着老宫女的鼻子骂道:“你敢打我!都是娘亲养的,我哪里是你打的人!还不放手?放手!”

    老宫女更是火冒三丈,索性从井边提起一桶水,统统浇在她头上。

    哗啦的一声,她的发髻散了,从宫房中、精绣阁中偷来的玉簪亦掉落在地,一头如云乌发披散着,发梢滴水,如女鬼般可怖,满脸的春光明媚刹时成了落英残红。

    纤纤素手,遍染了朱红,在粗布的衣裙上乱擦几下,再去抹脸上,更是花的一片。

    看看湖中自己狼狈的样子,她瘫坐在湖边,哭了。

    老宫女和嫉妒的女孩儿得意的笑了,又嘲讽了句什么,见她只是哭,便也无趣,各自散了。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忽然多了个人,高高大大地站着。

    佛手柑和墨香混合的味道,很好闻。

    她抬起一双泪眼去瞧他,透过水光,只觉得他长的很好看,深蓝衣裳,俊眼修眉的,笑起来还很温柔,俨然一个少女梦想中的翩翩少年郎。见他也在瞧她,想到自己脸上一片狼藉,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你别瞧我啊。难看的紧……”

    他居高临下地略略打量她,笑笑,倒也不十分安慰。“也还是个好看的……只是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也还是个好看的?

    她分明很好看才对。

    然而,愠怒并不现在脸上。她背对他站起身来,拍拍衣服,盈盈笑道:“你且待着,我去帮你泡杯茶来。”

    她,是习惯了伺候人的。

    他,亦是习惯了被人伺候的。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中端着杯和田玉盏。更要紧的是,头发已梳的一丝不乱,幸好她藏了些胭脂在袖中,好生洗洗脸,理了妆容,她便又是美丽的了。

    “这里是下人待的地方,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见她打量他,带着眼馋似的好奇,他倒并不生气。“皇宫是大,走遍了也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只有这里,还没看过。”

    第一眼看他,识他与众不同的桀骜贵气,便知是要抓住的人。

    离开掖庭的那天,她回头瞧瞧暗灰破败的茅屋草房,几棵枯死的歪脖子老树,比人还多的老鼠蟑螂……

    她和她的美都不属于死去的掖庭。

    今夜金碧辉煌的锦阳殿,才是她属于的地方。

    尽管他不见任何人,为了另一个女人。

    龙胤仍端坐在那张大的出奇的书桌后面,宛如一座握着笔的雕塑,似乎又消瘦了些。佳贵嫔轻轻走过去,熟睡的怿纯公主已给了奶娘,腾出两只纤纤玉手来,温柔地落在他肩上。

    他仍是直直地坐着,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肩上的玉软温热,耳畔的漫漫迷香。

    微微侧首,她已紧紧地拥住了他,潸然泪下,喘息游生。

    缓然站起身来,他轻轻将她推开。

    佳贵嫔一双泪眼霎时溶了不解。

    叫她如何叹呢?初见时便是因为路凝云不在他身边,他才无聊怅然地闲逛去掖庭。

    他是帝王,自可坐享后宫佳丽三千。

    路昭容与佳贵嫔,本来就是大不相同的两人,这才守得他心中的平衡。

    她亦不求他倾向自己,然而,如今,连这样的平衡也不能再有了吗?

    看着他眉宇之间已经思索过千万遍留下的痕迹,似乎已做出的决定,她忽然惊惧了。夜凉如水,轻纱难抵风袭,锦阳殿那铜香炉中的炭火忽而噼地一声,她一阵阵心寒。

    入宫三年,从未有过的感觉。

    纵然,她从没有得到过他。

    但现在,真的是要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么?

    呆了半晌,风霜迷了她一双杏眸,雾茫茫地一片,再也看不分明。惨然一笑,争了这许久,斗了这许久,坐上了如此高的位置,自己的心,仍是会痛的。水葱般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罂粟红的指尖深深刺入自己的细嫩雪肤。

    真的很痛。

    “纤玉明白了……昭容姐姐……我们所有人——皇后……怿纯公主……我……加起来,也总是不及她的……是么?”

    他开口了,入骨的痛更胜她的。“纤玉……她的身子,是经不起外面风雨的,若非朕的错……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佳贵嫔一怔,她肚里的孩子?

    肚里的孩子?

    朋月宫玉碎,路凝云如此不声不响地飘去了宫墙,她亦只急着幸灾乐祸而已。想着老天助我,却不曾料到,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同一闷棍打来,七魂去了六魄,亦不足以形容佳贵嫔此刻的感受。龙胤书桌上方然一座瓷狮镇纸,爪牙锋然,烛畔笑的甚是狰狞,令人胆寒。

    孩子?孩子?

    半晌过后,她忽然想仰天大笑了。

    老天啊老天,我并不曾指望你会帮我,然而,你最卑劣的招数,便是落井下石!

    晚来风急,刹那的疯狂涌上她心头,皆化作愠然泪,簌簌而下。

    苏州,众生殿,浮莘。

    一生——

    一世——

    四个字,落处,已是激起在场所有人心中层层潋滟。

    眼见成旭渊眼中愈加不疑的深情,凝云屏息了,与他相识,尚一日不足,她不知自己如何受得起这四个字。

    “相信我……这样……对每个人都好。”他正颜道。

    如何对每个人都好?

    初会便许他平生?

    “这样的条件……少主认为我会接受么?”

    他倒恢复了平静,再无方才威逼任芙时的凶狠。“别急,我还未说完。只要你应了这三番棋,无论是赢是输,任芙都从此自由……并且,我们今日下的那盘,便算作三番棋的首局,你胜了,亦是说,只要再胜一局,你便……”

    “我……并不会许少主一生一世……”一抹隐约的红晕轻现凝云两颊,虽不自觉,话语里已带了迷乱的震颤。

    自从离开龙胤,她并没想过下一步要去哪里,只是似乎不由自主地,来找先生,要先生保护,要先生照顾,想着如此便回到四年前,仍做个孩子,日日与先生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谁又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然而,这个人就这么出现了,随着他云中浩渺的众生殿,一座无饰虚华,不曾被深宫戾气笼罩的置怡阁。不仅仅如此,他还如此像她的龙胤,跳脱那双剑眉,那双星目,那高超决然的棋艺,坐怀不乱的英气,仍不失江南水乡造就的缕缕柔情。

    这个人想要她,要她的一生一世。

    这个人并不会随时可能转身就走,走向其他任一个带着攫取眼神望向他的女子。

    留在这么一个只看她一人的人身边,不好么?

    或许,一个任天边云卷云舒,安于身边所有的人,比起那个手握乾坤,无时无刻不在风口浪尖的人,更适于长相厮守吧。

    “我并不要求你现在就做出决断……凝云……如果你应了我的三番棋,七日之后,仍是这里。”成旭渊缓言道。

    凝云猝然转身,逃似的飞身下楼时,眼角还瞥见了成旭渊投向任芙的一缕冷笑。

    沈凡仍在众生中等着,见凝云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忙拉过她问道:“怎么去了这许久?发生了什么事?”

    前前后后说完时,两人已回到了帝潭镇。

    “云儿……这其中,颇有不对的地方啊……”沈凡蹙眉道。

    “什么?”

    “照你方才的描述……你并未告诉过他你的真实名姓……”沈凡双眼写满了忧虑。

    凝云再次屏息了。

    先生说的不错。

    然而,

    凝云……以你的处境……并不是可多管闲事的。

    她的名字,

    她的处境,

    他竟知道么?如何知道的?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凝云望望夜空,今晚果然湿重云浓呢,方才跳出的几点星尘,如今又隐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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