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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十三 绿蔓秾阴紫袖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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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奴才,为什么你那么高高在上?夫妻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君君臣臣的是朝廷里的东西,拿到家里来你不觉得太寒心了吗?”

    龙胤假装睡觉,琢磨着“家里”这个称谓是否恰当。珍儿却不管他听不听,仍嚷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用不着八抬大轿,我一点不稀罕。既然我们是夫妻,你不能每次来了倒头就睡,一句软话也没有,好像我只是你的……‘床伴儿’似的。”

    毓琛宫。

    “现在我终于可以明白了罢……”凝云自言自语道。她亦不愿再费心理清自己的感情,为此她应该感谢佳贵嫔——一切都已摆在了桌面上,倒省得她自己去徒费功夫了。

    桃蕊走了进来,眼睛红肿着,手中的托盘里端着个手巾把子。她强忍住呜咽声,用毛巾轻轻地帮凝云敷着脸颊,然而手抖地厉害,凝云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奴婢手粗,弄痛主子了么?”桃蕊慌忙后退,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没有,”凝云的笑容一如从前一样矜持端庄,“可你这丫头本就不是做这些事的人,只叫秋涵和桃蔓来做罢。你去……”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喘淹没了,她又顺手拿手帕来捂嘴。

    桃蕊见了,忙上前来轻拍着她的后背,伸手去拿用过的手帕。凝云顺势递了过去。桃蕊接了,打开看到了上面的血迹,大惊失色。

    “主子,这……”

    “不打紧,你莫要说出去。”

    “这如何使得?咳出了这许多血来,奴婢不知主子病到这步田地了。不成,奴婢现在就去太医院,拖也要拖来一名太医。”

    “我病了不是一日二日了,你与桃蔓去请太医哪一次是有结果的?何必多费这周折?”

    桃蕊本就不是机灵的人,听了这话也没了主意,只又悲又气道:“这太医怎么就这样无情?每次去时,李太医总是推说长宁宫有事,景澜宫有事。佳贵嫔那里没事也要弄出些事来,偏主子真的有事却没人来管……”

    凝云原本任她发泄,听着听着却听出了一丝不对。

    “慢着,你方才说哪位太医?”

    “就是李辅之李大人。”桃蕊随口答道。

    李辅之?这便是不对中的不对。

    桃蕊还在骂着,凝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掐指细算自她得病以来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一些平时为她所忽视的蛛丝马迹连成了一条隐约可见的线。龙胤来毓琛宫一夜冷落她怎么会传得这样快?龙胤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长宁宫?甚至,她的病究竟是不是体弱所致?

    如同拼图一般,凝云的回忆一点点拼凑在了一起,她终于窥得了整件事情的轮廓。

    “桃蕊……”

    “什么事,主子?”桃蕊顺从地答道。

    凝云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缓言道:“我才想到,民间流传着一个偏方,对我的病症有好处,你这就去抓药。”

    她信口说了几种名贵的药材,知道桃蕊不会容易弄到。

    桃蕊走了之后,她迅速地从旁门出去,向勤义院跑去。

    圣泽宫,正元殿。

    “瀛部的公主和随同使者月内即可进京,臣已知会各院安排好相关事宜,迎接瀛部送亲队伍。”欧阳剑锋面无表情道。

    “很好。李将军那里有没有消息?”龙胤问道。

    “陛下放心。李将军的表文每二日一趟。据他所报,这段时间他代表□□,代表吾皇在各部族身上下了足够的力量,切断瀛部可能的第二手准备,以保万全。南疆各部族的反应也相当恭顺,算他们识得事务,懂得择木而栖。另外,李将军还建议陛下增派驻兵,对各部族只行保护之名。此举不但震慑各部族,对瀛部也不啻是一种示威,暗示其不可轻举妄动。”

    路丞相在一边听着,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这李拓果然是个人才,有勇有谋。良将遇贤主,他终于可得发挥才干了。”

    龙胤深知路丞相个性,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于是会意地微微一笑,问道:“既是贤主,便不会介意直言进谏,卿家有话何不直说?”

    “陛下何以见得那李拓对陛下忠心,还如此重用他?”路丞相正言道。

    “卿家有何高见?”

    “依臣看,李将军是重知遇之恩的人。但只怕对其有知遇之恩的,不止陛下一个。若他对旧主还有万分之一的忠心,便不会对陛下忠心不二。”

    龙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逼他说出这缘由。几年了,那件往事的伤依旧没有痊愈。

    “那么朕只问丞相一句,你是否认为李拓是朕不可多得的人才?”

    龙胤满意地看到,虽然他很不情愿,但正直的品性仍使他中肯地答道:“不错。”

    “那么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臣愚鲁,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龙胤轻捏着自己的下巴。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正在思考,而且他已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可多得,就机不可失。既然要定了这个人,关键就不再是他今时今刻是否对朕忠心不二,而是如何使其对朕忠心不二。”

    略一思忖,他提笔准备写下一条圣旨,却发现那方紫玉砚台不见了,忙唤来了小长子问询。

    “皇上不记得了么?那砚台被皇上摔坏了。”

    龙胤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了经过。不论他怎样抵抗,那个纤柔的身影就那么走进了他的脑海。尽管她在他面前耍脾气,扮矜持,尽管她口口声声侮辱佳贵嫔,几乎称得上盛气凌人,但为什么想起她时,浮现的仍是那样一个惹人怜爱的她?一双深如秋水,明如皓月的瞳孔中如此深切地写满了忧愁。

    勤义院。

    凝云不费什么事就问到了她要找的地方。站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门前,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屋里的女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绣一面双龙夺珠屏风。她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凝云凝重的目光。

    “没有想到本宫会再来找你么?”

    “是奴婢失礼。昭容娘娘还了奴婢清白,奴婢应去道谢的。”

    “道谢的话不必多说了。只是眼下,本宫又有事情要问姑姑。”

    “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雨溪请凝云坐下,关上了门。

    长宁宫。

    一阵落寞突袭上佳贵嫔的心头。

    仲夏时分,艳阳影清风,倚西窗向外望去,朱红的牡丹花、炫紫的丁香花、鹅黄的杜鹃花正是容姿成仙,清澄若水,魂香似梦的时节。

    美人对花,正是一对摄魄,两相倾国。尤其是佳贵嫔这样艳丽袭人的女子,天生是要艳丽的花朵来配的,正红大紫鹅黄,皆是尊贵非常的主色,有谁比她更配的起么?淡淡如对镜,喃喃若无语,泫泫如欲泣,戚戚若相嫉,嫉的究竟是什么呢?

    云破月来花弄影。

    她自是欢喜的。

    一向欢喜。

    安琪轻轻走近,低声道:“主子,弄好了。”

    佳贵嫔回头,注视着安琪手中捧着的碧蓝诃子乳白纱,华美的宫装上并无半分装饰,只美在娇柔宁静,恰似它主人的典雅高华。

    摇曳是曾摇曳过的,多姿是曾多姿过的,然而一场大雨,伴着雷鸣,无可奈何亦要落去,也是它无法的事。佳贵嫔以指尖抚过这衣裳,优雅而愉悦,摄人心魄的美丽微笑再一次漾开她的唇角。

    “已派人去延僖宫了么?”

    “派了。晴贵人一会儿便到。”安琪答道,一双杏眼中的笑意与佳贵嫔竟如出一辙。

    再次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何溥畅便如当年的兰才人或雨溪,是要与路凝云陪葬的牺牲品。

    “晴贵人到。”宝琪进来通报道。

    佳贵嫔以手扶了扶头上的赤金百合如意簪,几缕青丝被挽至耳后。

    “快请。”她盈盈笑道。

    永和宫。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催着,瑶婉仪欧阳流莺迅速地梳了梳头,整了整衣裳,迈进了前往圣泽宫锦阳殿的轿子。她的心情颇有些忐忑,害怕的是入睡后那些奇奇怪怪的噩梦,和醒来后若隐若现的思维轨迹。

    圣泽宫,锦阳殿。

    流莺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挽住了龙胤的臂膀。

    今晚的流莺云鬟雾鬓,光彩照人,两道黛眉轻颦微蹙,微露几分娇羞,美到了极致。

    龙胤轻轻抚开她耳畔微卷的秀发,又一次陷入了回忆之中。

    往事……

    “喂,你!”珍儿脸红着叫道。

    “又是什么事?”为什么每次她一开口就让他想发脾气?他气呼呼地拉过被子,“你就不能让朕好好睡觉吗?”

    “那个……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早知道你背上有伤,那晚我不会那么用力推你的。很疼是不是?”

    龙胤没有答话,珍儿也不再说话了。

    他能感觉到一只温柔的小手在他背上轻轻地上下游走,按摩的甚是舒服。他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就要进入梦乡了……

    “喂,你!”

    “朕要睡觉了!而且‘喂,你’是哪门子称谓?”

    “我是跟你学的。要是你叫我‘娘子’的话,我也可以叫你‘相公’嘛。还有,既然我们是夫妻,你总该……嗯……有所表示!”

    龙胤不敢置信地看着珍儿。“什么娘子相公的?你听戏听多了吗?既然珠儿没教你,那么朕来教你。从今往后,你该称朕‘皇上’或‘陛下’,自称‘臣妾’,记住了么?还有,你要朕表示什么?用八抬大轿抬你?”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奴才,为什么你那么高高在上?夫妻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君君臣臣的是朝廷里的东西,拿到家里来你不觉得太寒心了吗?”

    龙胤假装睡觉,琢磨着“家里”这个称谓是否恰当。珍儿却不管他听不听,仍嚷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用不着八抬大轿,我一点不稀罕。既然我们是夫妻,你不能每次来了倒头就睡,一句软话也没有,好像我只是你的……‘床伴儿’似的。”

    龙胤被“床伴儿”逗得哈哈大笑,珍儿更是又羞又气,低下头说道:“你也看到了,我并不是个适合待在这皇宫里的人。但既来之,则安之。我需要改变一些,你亦需要。”

    “这又是什么疯话?”

    “那晚那样对你,是我不对。但你也有不对的地方,皇帝又怎么样?皇帝就可以不顾旁人的感受,恣意妄为吗?况且我要求的不多,只希望我的夫君能说几句体贴人的话就好。这样的话,我也能安心地尽妻子的本分,好能补偿你和皇祖母。”

    她羞得说不下去了。龙胤沉思了半晌,郑重地答道:“你想让朕说什么?”

    珍儿笑了,如同皓月当空一般明亮的笑。“我就知道如果好好与你讲,你会理解。打明天起,天热了天冷了要问问我热不热冷不冷,不许半夜才回来,每天回家时要问问我一天过得是否愉快,一起吃饭时不能不说话。还有……”她忽而又羞红了脸,“我觉得我长得还不算难看……”

    不算难看?龙胤叹道,怕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所以,你能不能时常夸夸我很漂亮?”珍儿极其渴望地问道。

    “你这个人真是多事!睡觉!”龙胤故意不给她好脸看。他听到珍儿失望地咂了咂嘴,于是得胜似的笑了。

    “喂,你!”他也这样叫她。

    “什么?”她的声音是真的很沮丧。

    “皇祖母和礼亲王皇叔都叫你‘珍儿’,那么朕也叫你‘珍儿’。至于你,珠儿叫朕‘表哥’,你也可以这么叫。朕以后会尽量说些你喜欢听的话,会尽量早‘回家’。还有……”他故意顿了顿,翻了个身,好能面对着她,“你不止是漂亮,而且很美。”

    不给珍儿脸红的机会,他吻住了她。

    “喂,你!你答应过不强迫我……那个……的!你……你……别过来!”

    “是你说的当朕是夫君,怎么又抵赖?”

    “可是……你……”

    “皇上,你怎么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中。珍儿的脸慢慢变回了流莺的脸,龙胤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毓琛宫。

    凝云独自回来,走到门前的甬道上时,又心悸了一阵。

    她的脚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心里百感交集。

    皇后害她,佳贵嫔恨她,龙胤也厌弃她,这些她都可以不管,可为什么,到头来,连身边的心腹姐妹也会背叛她?

    她轻轻推开门,走进了正殿的书房中,在桌前坐下,唤道:“来人。”

    秋涵匆匆跑了进来,见她神志恍惚,问道:“主子又不舒服了么?奴婢服侍主子上床歇息吧。”

    “你说本宫是个什么样的人?”

    秋涵听说,颇是一惊,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了起来,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了感情。“主子不要再为皇上伤心了。奴婢相信,皇上只是一时误会了主子,假以时日,一定会体谅主子的一片心意。”

    “他怎会误会了我?”

    “众多偶然合在一起,再加上奸人挑拨,总会制造出一些假象。但假象终究是假象,总有一天皇上会明白的。”

    “奸人挑拨?”凝云猛然抬头,“只怕是外敌可御,家贼难防。有那么个人在本宫面前忠心耿耿,背地里却吃里爬外,才与了皇后和佳贵嫔机会,处处对本宫下套。本宫不曾薄待过那人,她为什么要这样伤本宫的心?”

    “主子。”秋涵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奴婢虽不知主子所指何人何事,但求主子别气坏了身子。”

    “你当真不知道么?”凝云叹了口气,“秋涵,跟了本宫这许多年,你的心本宫也了解非一点半点。以你的筹算头脑,不会办下傻事。但人误就误在一个情字,你的心太善,想要给每个人一条生路,却不知给了一个人生路,同时就成了另一个人的绝路。”

    “奴婢该死。奴婢心中早有所疑,只是念在姐妹情面上,硬是逼自己不去怀疑,时至今日,害得主子落到了这步田地,奴婢心中有愧,就更加不敢对主子说明真相,只想舍了自己,保每个人万全。奴婢大错特错。”

    “如今其实也不全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长宁宫。

    佳贵嫔听着安琪的报告。

    “主子高明,我们在毓琛宫安插的人果然不是吃软饭的。如今路昭容已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

    “好。”佳贵嫔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公主,尖尖的红指甲如同罂栗一般鲜艳欲滴,白皙纤长的指尖轻轻地划过小公主白如凝脂,吹弹即破的肌肤。婴儿的肌肤敏感非常,小公主立刻大哭了起来。

    “去圣泽宫请皇上。就说昨天小公主受了惊,又不好了。”

    路凝云,我看你还怎么跟我斗。

    景澜宫。

    皇后嘟着嘴,大发脾气。“六宫只这么点子嫔妃,已经够臣妾操劳了。偏哪里又冒出个瀛部公主来?”

    龙胤在皇后宫中专门预备的龙椅上坐着,只觉得如坐针毡。若不是皇祖母一定要他来与皇后商量,他才不会来。

    皇后的反应一如他的预料,人家公主还没来,她就已经大吃其醋了。

    “这关乎国家大事,朕不是来与你商量,是来通知你的。”他铁青着脸答道。“马上安排宫房,与皇祖母商量一下封她什么位次。”

    “皇祖母是什么意思?”

    “四妃仍空悬,公主身份高贵,才貌双全,封她贵妃应不为过。”

    “贵妃?我还刚想说封为贵人呢!”皇后彻底怒了,跳着脚道:“外族的蛮夷女子,进宫就要封贵妃,我倒要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惯例可寻!”

    龙胤疲倦地按了按眉心,无奈道:“朕不是一早同你说了吗?瀛族示好,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若事情做得让他们满了意,他们与海外的贸易关系,技术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土;更不用提他们强大的海上舰队了,那可是……”

    “我不管,我不管嘛!”皇后的声音高过了他的声音,“我只问你一句,那公主长得如何?比我还美吗?”

    “珠儿!”龙胤喝道。“你哪里像个皇后的样子?”

    “表哥不说算了,我去找祖奶奶,她一定肯听我的话!”

    “别!”龙胤投降了。太皇太后对皇后宠得不得了,虽这次事关朝廷社稷,但以他这个珠儿表妹胡搅蛮缠的本领,保不定太皇太后会心软。“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降为妃,行了罢?”

    皇后见龙胤妥协,自以为聪明,心下得意,决定步步相逼,了结一个心头大患。“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

    “以后每月来景澜宫至少五晚,不许跟我发脾气,不许再骂我奢侈。”

    “好。”

    龙胤的忍耐被皇后当成了屈服。

    本就心计不深的她决定利用今天这个大好机会,完成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

    “还有……”

    “说啊。”看你还能想出什么花招来。

    皇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中满是贪婪。“我要搬进朋月宫住。”

    “什么?”龙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中的伤疤被狠狠地揭开了,而那个愚蠢的皇后还自以为得计。

    朋月宫,那不仅仅是六宫之中的禁地,更是他心中最后一块纯净的地方。

    “朕告诉你,封不封贵妃随你的便。要搬进朋月宫,你妄想!”

    皇后还在惊愕于龙胤的突然翻脸,回过神来他便已经拂袖而去了。

    长宁宫。

    小公主在龙胤怀里甜甜地睡着了,他瞧着熟睡中的幼女,觉得心神安宁了一些。佳贵嫔端来了一只白底绘金盘子,上置一只和田白玉茶盏。她恭敬地将茶摆在他面前,伸手去接小公主。

    “这些事有下人们做就好了,何必操劳自己?”

    “为皇上操劳,怎能算是操劳呢?”

    龙胤一笑,不再提了。“纯儿究竟哪里不舒服了?”

    “总归是臣妾照料不周。”佳贵嫔低眉顺目地道,心中却又是一阵窒息般的落寞,与我客套了几句后,他关心的,终究只是他的女儿。

    “你的苦心,朕都看在眼里。哪里有不周之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直说无妨。”

    “还不是昨日昭容娘娘……”佳贵嫔大惊小怪地掩住了嘴,“臣妾无礼,不该妄言。”

    又是她么?龙胤脸沉了下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放过他的女儿?

    “但说无妨。”

    “皇上亦瞧见了。昭容娘娘不慎淋了雨,臣妾好意请她来长宁宫休息。”她故意不提皇后无故折磨凝云的事,“也是臣妾人笨,不会说话。几句就得罪了娘娘,怨不得娘娘责骂。”

    龙胤哼了一声,想起了昨日在内殿门外听到的话。他面前的云儿从来都是知书达理,对人一视同仁的。没想到她内心竟如此看不起佳贵嫔,那样的恶言都可脱口而出。

    “是她不对,与你无关。”

    “昭容娘娘说臣妾‘身份低贱’,‘如奴才一般卑贱’,这些臣妾都可以不在乎。但娘娘侮辱了小公主,臣妾决不能容忍,这才与她吵了起来。声音高了,才吓到了小公主。臣妾该死。”

    龙胤冷言问道:“她真的这样说你?”虽然亲耳听到了,他仍不愿相信云儿是这样的人。

    佳贵嫔只是抹泪,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龙胤默默地看着她,想起了自她入宫以来的种种。在他眼中,纤玉始终是个秀外慧中,玲珑柔素的女子,皆因婢女的身份才明珠暗投,渡过了一段无比凄惨的童年。如今入了六宫,身份今非昔比,却仍摆脱不了出身的低微,受尽了欺负和歧视。

    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纤玉,朕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才得到今天的回报。你放心,朕不会坐视别人欺负你和纯儿。

    毓琛宫,偏殿。

    难得这几日清静,桃蔓正坐在自己的小房间中练字。她警觉地左右瞧瞧,关好了门,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的宣纸来。她欢喜地展开,一副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她仔细地将其平铺在桌子上,用心地临摹起来。

    正在这时,门被撞开了。秋涵满面泪痕,伏在床上,大哭了起来。

    “姑姑你怎么了?”桃蔓忙撂下笔,过来问道。

    “我对主子忠心耿耿,她怎么能这样对我?”秋涵几乎泣不成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涵坐起,用力地擦了擦眼泪,悲声道:“主子她怀疑我与人勾通,刻意陷害她,让她如今在皇上面前失宠。”

    “什么?”桃蔓大惊失色。

    “我怎么解释,主子也不听,一口咬定是我搞的鬼。桃蔓妹妹,我这样努力伺候主子,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怀疑我?我拼命向她解释,她却听也不听,还说什么‘你们奴才都是些吃里爬外的狗东西,给好便走’。她打我骂我倒容易了,干什么要这样说……”

    秋涵伏在桃蔓肩上痛哭不止。桃蔓的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胸脯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终于也哭泣了起来。

    “她们都是一样的,平常就假情假意地姐妹情深,让你为她办事。有一点不是,便还是我们傻,是我们坏,犯错的只是我们。我却不明白了,都是爹娘养的,凭什么我们的命就这样不值钱?”

    秋涵见她比自己还愤怒,擤擤鼻子,问道:“怎么,主子也这样对妹妹过吗?”

    “没有不代表她心里没有。你瞧她是怎么害死兰才人,怎么侮辱佳贵嫔的,就可知,在她心中奴才就是奴才,哪怕奴才作了主子,也仍比她低一等,比她不值钱的!姑姑你真是糊涂,怎么就把自己的心全给了那个女人?”

    “妹妹,你……”秋涵骇了。这时桃蔓已是面颊通红,浑身颤抖。

    时至今日,秋涵才终于全明白了,她恨自己糊涂,拼命地把人往好处想,才让事情发展成了今天的局面。

    她擦干了眼泪,发现木桌上有张写过字的宣纸,上面分明是凝云的笔迹。

    “桃蔓,你究竟是恨主子,还是羡慕主子?”

    桃蔓此时的防线已经崩溃了,她的感情一旦暴露了,便再也收不回去。“桃蔓只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女子不平。

    “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女子不平,抑或是,为兰汐不平?”

    听到这个名字,桃蔓震了一下似的。她刚刚平息下来的情绪又一次被点燃了。

    “姑姑还记得兰汐吗?”

    “当然记得。桃蔓,你和兰汐同年入宫。说来也巧,你和她都在我手下,后来你被分来了毓琛宫,兰汐却因机缘巧合被封为了才人,受尽了恩宠。”

    “是恩宠还是孽缘?”桃蔓冷笑一声。

    “你为她高兴,是不是?你认为她摆脱了自己的出身,成为了贵人,从此以后可以自己作主,不用再被人使唤,受人摆布。可你错了。兰汐还不如好好地做她的宫女,等待期满出宫,仍能幸福。六宫是一个能将人变成鬼的地方,兰汐那样的人,是不适合后宫的阴风血雨的。”

    “兰汐长我一岁。她唱的歌儿都那么好听,从前做小宫女时,每次被姑姑骂了,都是她帮我擦干眼泪,给我唱歌儿听。”桃蔓幸福地回忆道,“她封了才人,最高兴的就是我了。”

    “可从她搬进云通阁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注定了悲剧。”

    “兰汐从不想害别人,为什么别人要害她?让她不能再唱歌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杀死她?”桃蔓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们做奴婢的,真的不配有好命么?”

    “所以你就迁怒于主子吗?”

    “是主子害死了兰汐!”

    “主子没有!你对兰才人之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主子平素对我们如何你难道看不见?试问她又怎么会是以出身论英雄的俗人?”

    桃蔓见秋涵口口声声为凝云说话,怒从心中来。“没想到姑姑是这样奴性的人!你就甘心情愿地压抑了自我,真真地成为奴才么?他们真的将你洗脑了不成?”

    秋涵叹了口气,缓言道:“你怎么这样糊涂?怪我,怪我没有教好你。桃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地伺候主子?”

    桃蔓不答话,只以怨毒的目光瞪着秋涵。

    “开始时,我也同你一样,不服老天的安排,让我生而为奴,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别人活着。但自从进了毓琛宫,与主子经历了这些大风大浪,我发现我变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怕是不会相信,如今我把主子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一样。看着她的心痛,她的苦衷,我也会觉得心痛。有什么风雨,我只想自己替她扛了,好叫她那敏感自怜的心,不那么轻易的就碎了一遍又一遍。我对主子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之分,我心中,是想为这个有绝世美貌和才情,却太过孤高的女孩子做一名风雨之中的卷帘人的!这种心思,你能明白么?”她又一次落下了泪。

    桃蔓的眼泪也随之落下。她走到桌前,拿起了所有她练过字的纸张,弯腰从柜下取出来一个火盆。她擦掉眼泪,把纸全部丢进了火盆之中,点火烧了。

    “桃蔓辜负了姑姑一片苦心。但事到如今,桃蔓走得太远,已不能回头了。”

    秋涵见她神色有异,逼问道:“你想怎样?”

    桃蔓眼中闪过一道凶光,直勾勾地瞪着秋涵,抽冷子从头上拔下了一枝簪子,朝她的喉咙刺来。秋涵猝不及防,就在簪子要插入她脖颈那一刻,桃蔓的右臂被人用手抓住了。

    桃蔓本能地用左手向后打去,也被攥住,不得动弹。她惊恐地看向身后,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是被一脸盛怒的小罗子制住了,在他身后,是凝云交织着愤怒和悲痛的脸。

    “桃蔓,你不愧是本宫□□出来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下了这许多事。今天若不是桃蕊无心之言,只怕我到死也不会知道你的心了。”

    “你这个贱人!杀了我吧!反正你害死了兰汐,再害死我一个,你也不会在乎!”桃蔓歇斯底里地喊道。

    她脸上的表情,正是凝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那个表情。当日兰才人那疯狂而又绝望的表情,今天一点不差地重现在了桃蔓的脸上。

    “本来我是怎么也不会怀疑你的。然而桃蕊今天无意中透露了一件事——每次去请太医,你都只带着她去找李太医。李太医是皇后和佳贵嫔帐下的人,自然不会管我,你去找他,只能说明你根本不希望有人来医治我的病,对不对?”

    桃蔓冷哼一声道:“我要你为兰汐偿命,当然不会找人治你。”

    凝云继续说道:“于是我才开始回忆一段时间来你的言行。我在上林苑读书,秋涵让你回皇上我马上就去,你若真这样回了,他又怎会寻到上林苑来,听到了我那句玩笑话?”

    “不错。”桃蔓道。

    “再来是皇上来毓琛宫过夜,却一夜未与我说一句话。这等事情,除了我身边的人,谁能知道得如此详细,再散布出去?”

    “你心性高,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讥讽瞧不起。不这样,哪能让你伤心?”

    “然后是在景澜宫,我被迫去请安。秋涵知道可能有不测,却偏偏使了你这叛徒去请皇上。结果景澜宫他倒没有来,我被皇后刁难他倒没有看到,却来了长宁宫,听到了佳贵嫔引我说出的气话。若不是你和佳贵嫔串通,里应外合,皇上怎会来的如此凑巧?”

    “那是你心里的话,本应让皇上听听,让他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桃蔓悲愤道。

    “想到这里,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今天下午经雨溪提醒才想了起来,你与兰才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如今想起来,我的婢女中去云通阁次数最多的就是你,畅韵砂亦出自你手。雨溪以为你是我的人,也不加阻拦了。”

    “正因为你派了雨溪去,才害得兰汐失声!”

    秋涵气道:“那是佳贵嫔搞的鬼,你怎么能怪到主子身上?”

    “哼,她也不会有好下场。”凝云注意到桃蔓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很奇怪。

    “那后来你为了报复佳贵嫔和黎芬仪逼死了兰汐,这件事我总没有冤枉你!”

    “兰汐没有死。”凝云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桃蔓惊得大张了嘴。

    “怎么可能?明明是佳贵嫔为了灭口……”她不解道。

    “兰汐没有死,我答应她救她出宫,她才肯帮我。不然以她对我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答应帮我惊吓黎芬仪?”凝云缓缓道出了这一番真相。“桃蔓,你并不是不会分析的人,皆因对兰汐的姐妹情才被蒙住了双眼。”

    见桃蔓沉默不语,凝云叹道:“你一心认定我杀死了兰汐,才处心积虑地报复。”半晌,她几乎也要流下泪来,“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感情?你故意害我被皇上误解,我可以当你是一时想不明白。可你为什么还要在我的茶里下□□,让我一天天憔悴下去?如今我作了一身的病在这里,不知再过一段时日是死是活。我果然死了,你才甘心么?”

    桃蔓仍然低着头,但她的肩膀在不住地抽动。

    “你的心机向来是深的。你还有另外的打算,对不对?”

    桃蔓半晌才答道:“主子神机妙算,桃蔓不想再说谎了。姑姑说我把佳贵嫔的罪也算在了主子头上,其实我怎会忘了佳贵嫔的所作所为?我对主子下药,可遮得了一时,不能遮一世。总有一天皇上会发现。以皇上对主子的心意必将追查,到时我再把一切和盘托出,禀明皇上佳贵嫔与我的所作所为,佳贵嫔自然不能逃脱,主子也会因病入膏肓而死。害过兰汐的人,我不会让她们好过。”

    凝云和秋涵虽然怪桃蔓叛主,仍然不能不为她的聪明和对兰汐的真情所折服。

    “还有一次,我发现书桌上有一副字,以为是自己写的,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写过。那其实是你写的,是不是?”凝云问道。

    “不错。”

    “你的字很好。”

    桃蔓哑然一笑,答道:“谢主子夸奖了。桃蔓再好也不如主子,正如兰汐歌喉出众,再得盛宠仍比不上主子一样。有些事,是早已注定了的。”

    “你若真心改过,我可以饶你,以后还跟从前一样。”

    “主子可听说过蜜蜂的刺?它一辈子只能刺一次,用尽了力,就死去了。桃蔓无力为兰汐除掉真正害她的人,还错怪了主子,害主子若此,早就不报生的念头了。”

    桃蔓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眼睛还大大地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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