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绝望（2）

年慧莹刚跨进景仁宫的院门，就听里间隐隐约约传来男子低沉的谈笑声。她愣了愣，以为是康熙，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见德妃的侍女书宁挑了帘子出来。

    书宁见慧莹只是立在院里，不由问道：“年姐姐，这大冷的天儿，你怎么不进屋里去呢？”

    慧莹小声问道：“可是万岁爷在里头？”

    书宁笑了笑：“嗨，敢情你当里头是万岁爷呢！是四阿哥！”

    “啊？”慧莹颇有些惊讶。她知道四阿哥自小便于德妃分开，母子两人感情很是疏离，再加上德妃又极其宠爱小儿子胤禵，四阿哥心里总会有些嫉恨。暂且不说母子两人能说说笑笑，就连平常坐下来闲话家常，怕都只是奢望，况且四阿哥早前奉康熙之命前去巡视黄河治水，足足在外耽搁了几个月才回宫，今儿这是怎么了？

    书宁挥着手在慧莹眼前晃了晃：“年姐姐，你想什么呢？”

    慧莹恍然回过神来，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

    “觉得新奇是吧？四阿哥平日很少来咱们这儿，今儿居然还能和娘娘聊的这么开心！”书宁接过慧莹的话，边说边感叹。

    两人说着话已进了正屋，德妃听见门口的动静，微微探头看，随即笑着起身，上前拉过慧莹：“老四啊，这就是额娘跟你说的年慧莹。”德妃说毕，温柔地笑着看着两人。

    “奴婢见过四阿哥。”慧莹俯身行礼。

    胤禛虚抬了抬手，道：“你就是年遐龄的女儿？”

    慧莹点头。胤禛却不再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说：早前真是谢谢你，还专门跑到永寿宫去。”

    “奴婢不敢当，娘娘一直记着敏妃娘娘的忌日，所以奴婢只是做好分内的事罢了。”

    德妃在一旁听了笑道：“你这丫头啊，这谦虚的毛病什么时候得改改才好！”

    胤禛也在一旁笑说：“额娘，有这么一个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姑娘陪在你身边，儿臣也放心了。时候不早了，儿臣还有公事要处理，就先告退了。”

    德妃点点头，上前替胤禛理了理衣襟：“都是贝勒了，这些细节处可得注意，可别闹笑话。还有啊，你才回来，别太累了，看看这几个月，你瘦多了。”德妃说着，一脸慈爱地看着胤禛。胤禛显然是不习惯这些的，他身子微微僵硬，任由德妃给他理袍子。

    胤禛正欲再说些什么，被德妃打断：“额娘什么时候再让你皇阿玛给你指一门婚事，额娘都想抱孙子了。”

    听到这句话时，胤禛脸上残存的一丝笑意也没了。他冷着脸说：“儿臣还不想另娶。”说完，简单行了个礼，也不等德妃发话，便径直出了景仁宫。

    “唉，这个老四啊！”德妃无奈地叹着气，忽而又转身看着慧莹，道：“慧莹啊，上次还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老四还不会主动来看本宫！”

    德妃踱至炕边，坐下边喝着茶边问道：“慧莹，你怎么知道那天是敏妃的忌日？”

    慧莹答道：“奴婢在御前有两个处得要好的姐妹，所以……”

    德妃点了点头，过了半晌，复又看向垂手立于身后的慧莹，似玩笑似正式地问：“慧莹，本宫让皇上把你许给四阿哥可好？”

    慧莹大惊，“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娘娘，奴婢只想着能好好伺候娘娘，报答娘娘。况且四阿哥身份高贵，奴婢万万不敢高攀，至于其他，更是想都不曾想过的。”

    德妃见她双手微微发抖，想来也是被唬的不轻，这才露出笑意：“本宫跟你开玩笑呢！”说罢，伸出手去，将慧莹扶了起来。

    慧莹显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德妃见她一副可怜样，以为定是被自己刚才那番话给吓得不轻，便未往深处想，只是牵了慧莹的手，道：“走，咱们出去逛逛。”

    慧莹自是不敢言不，搀着德妃往院子里去了。此时正是隆冬时节，院子里一片凋敝萧瑟之景，德妃并不说话，任由慧莹搀着，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慧莹眼看着此情此景，想起早已多日未见的九阿哥，悲从中来，不觉流下泪来。德妃听见微微啜泣声，扭头看见慧莹正用帕子抹着泪。

    德妃忙道：“哎呦，慧莹，这是怎么了？”

    慧莹这才哽咽着说着：“奴婢只是想起去年的今日，还未进宫时，与姐妹在一起的日子。”

    德妃一听，这才长舒一口气：“本宫还以为是为刚才那件事呢，你说的姐妹，可是御前那两个？”

    慧莹见德妃这样问，又不好直接回答碧荷不是，只得点点头。

    德妃笑道：“那这样，赶明我去求求皇上，看能不能要了那两个丫头，如何？”

    “奴婢多谢娘娘厚爱，奴婢实在不值得娘娘如此相待。“慧莹未曾想到德妃居然待自己如此用心，肯为了一个宫女的事去求皇上。

    德妃此时才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深邃的目光看向红墙绿瓦外的那片天空，幽幽地说道：“慧莹，自从那次你为了本宫顶撞了惠妃，本宫就决定，要把你当亲女儿对待。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可怜我的女儿却……”德妃说道伤心处，渐渐流下泪来。

    年慧莹的心好似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她有多久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了？有多久不曾撒娇地扑在母亲怀里，柔柔地唤一声“额娘”？有多久不曾听着额娘温柔的声音安然入睡？有多久不曾在额娘的怀中享受幸福的甜蜜？她恍然间发现，自己竟快要记不清额娘如花的笑靥，快要模糊了额娘眼中的温柔……原来时间真的是一把双刃剑，很多东西，如果我们不去努力回忆，便会离我们越来越远。若是哪天猛然勾勒出那些过往的岁月，心竟会觉得撕裂般疼痛，原来那些记忆依旧还在，只是被时间无声地风化了而已……

    几日后，碧荷被康熙派来景仁宫，与慧莹同住。慧莹正巧没去当值，见碧荷拎着东西进门，眼里满是诧异。

    碧荷一进门就朝慧莹调皮地作了一个鬼脸，随意将东西放在一边。慧莹不由笑道：“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碧荷倒也不理会她的埋怨，只是说道：“德妃娘娘本是要了我和藤儿，结果万岁爷舍不得藤儿，说是被藤儿伺候惯了，就让我过来了！”

    慧莹听罢，虽是有些小小的吃惊，倒也一脸平静：“藤儿是愈发会做事了。”

    碧荷却是似玩笑似不满地说着：“是——，她是越来越会来事了，还不都是被你教的。”

    慧莹不再接话，只道：“你才刚来，先熟悉一下环境，晚上我回来再给你收拾铺子出来可好？”

    碧荷点了点头，眼下她正把带的物件一件件地拿出来，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整张炕。

    慧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手带上门，便出去了。

    碧荷走后，偌大的房间，便只剩紫藤一人。冬至那日，她感了风寒，接连休息了几天都不见好，眼下碧荷又走了，身边更是连个能帮上忙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就连想喝杯水，都得自个下床去倒，紫藤突然甚感悲凉。她呆呆伏在床上，想起半年前的日子，像昨日一般。此时她是多么希望还能有两位阿哥天天给她送药送补品，她再也不会矫情地默不作声，她甚至想，如果此时谁能给她送来一杯水，喂她喝下一碗药，她一定二话不说，立马扑上去紧紧抱着不撒手……

    她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发了半天呆，然后从枕头下摸出那几封信。这半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只是这女儿家的心事，他到底知道多少？紫藤翻身下床，身子如灌了铅一般，她披了件外衣，握着笔的手颤了半晌却写不出一个字，还要说什么呢？她的情意、她的心思不都在那句句诗词中表露无遗了吗？就算她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又如何，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心里没有她，她写在桃花笺上的这些诗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还写这些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日后看见这些句子时提醒自己，曾经做过多么傻的一件事么？

    犹豫良久，紫藤还是提起笔，多日来积聚的思念瞬间化为无法阻挡的泪水，倾泻而下。桃花笺上点点泪痕，寸寸相思，缕缕情意，皆只化为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多日来的情，到如今也只变成一句无奈的“君不知”。

    紫藤将这张桃花笺连着前面几张一并收好，重又塞回枕头底下。他不知道又如何，一个人的相思情，总好过两个人的痴缠怨。

    想着想着，渐渐乏了，眼皮不觉耷拉下来，朦胧间，好像有人将她翻了个身，掖了被角，她拼命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无奈眼皮竟像压了千斤重石一般；就在她即将再次陷入沉睡时，感觉到一块冰凉的帕子贴在额头上……

    一觉醒来，紫藤看了看窗外，天已尽黑。她挣扎着起身，睡了这么久已经口渴难耐，却是浑身酸痛。正拍打着四肢时，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屋里本就没有点灯，天又已黑尽，她只是透过月光看见来人是一个男人的身形。紫藤心里打着小鼓，心里虽害怕，却又怕被来人听出，只得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来人低声笑了笑，随即点亮了屋里的蜡烛，紫藤这才看清，竟是十三阿哥！紫藤这才拍着胸脯说：“你真是吓死我了！”

    胤祥从一进门就一脸笑意，听她这么一说，脸上的笑便漾开了：“我刚才来看你，见你睡得熟，就没有点灯。”

    说着，胤祥倒了一杯水，递到紫藤手中，紫藤接过水，也不管什么形象，一仰头，全倒进了肚子。

    胤祥抿着嘴偷笑，又倒了一杯递给她。

    紫藤喝饱之后顺顺气，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见你几天都不曾当值，又不见跟你同处的碧荷，便问了李德全，这才知道你染了风寒，便想着过来看看你，结果没想到，我来的时候，被子全在地上。”

    胤祥说到这，偷偷瞄了一眼紫藤，果然，脸早已红透。胤祥全然不觉般地继续道：“后来发现你浑身发烫，这才给你敷了凉帕子……”

    紫藤不说话，一室寂静。

    良久，她才小声咕哝着：“怎么就偏偏让你撞见了！”

    胤祥全当没听见，继续说：“我已经告诉了我四哥，他明儿应该就会来。”

    “啊？”紫藤无语。良久，才说了句：“十三爷，多谢！你跟四阿哥才回来没多久，怕是都没有好好休息吧？”

    “不碍的”，胤祥边起身理着袍子边说着，末了，临走前不忘叮嘱一句：“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可别再踢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