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雍正四年初秋

    九月的京城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空如水洗过般透亮，微风肆意地拂动着路边已泛黄的银杏。和风醉人，又正值阳光灿烂的午后，让人不知不觉便有了些睡意。

    这地方是离京城几十里远的郊外，四周荒无人烟，破破烂烂的房屋就那样突兀地建在半山腰上。院子并不大，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厢房，站在山顶，可以清楚地看到院落中来回走动的一两个兵士。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院落门口的两个兵士已东倒西歪地酣然大睡。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面容娟秀的女子警惕地看了看门口的人，终于小心翼翼地提步迈进大门。

    “你是什么人？”

    女子冷不丁地被这一声厉喝吓了一跳，她稳了稳情绪，这才看清这院落中只有两个兵士，其中一个正准备拔剑。

    她垂眉敛目，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卑不亢：“奴婢是怡亲王府上的丫鬟，八阿哥在此圈禁多时，王爷念及兄弟旧情，特遣奴婢前来探视。”女子边说着边从袖中拿出两个金锭子，“还望军爷通融，这点钱就当给军爷的买酒钱，请军爷笑纳！”

    这两人都是普通士兵，哪里见过金锭子，又听这女子说是怡亲王府上的，也不敢多有得罪，便收了金锭子，淡然道：“既是探视，那就看一眼就走吧，别耽搁太长功夫，要知道，这地方可不是旁人说来就能来的。”

    女子闻言欠了欠身：“多谢军爷”。

    破旧的厢房一眼便能看出多年未经修葺，虽同为一个院落，但正屋却比厢房好的多。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那扇古旧的木门，“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空山野谷中显得如此凄凉。

    久违的阳光斜斜地刺进霉湿的厢房，女子皱了皱眉，这里处处都透着霉味，屋角还有一两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她向里屋走去，却闻到了一股恶臭，借着阳光，这才看清墙边是一个粪桶，而粪桶不远处便是已发霉的饭菜。

    女子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她忍住已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抬眼看到蓬头垢面却依然端坐于案前的胤禩，她声音轻颤地唤道：“八爷”

    许久，胤禩才微微睁开双眼，原本俊朗的面容此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身上的白衣早已成了黑衣，整洁的辫子散落在肩背。他素爱整洁，这样的生活对常人来说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他一个皇子？可他却为了她那句“要为我好好活着”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和虐待。

    “她还好吗？”

    仅是这样一句话，却似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曾经令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儿此时已为人妻，他知道她会来，即使站在面前的只是她的丫鬟，他盼这一刻已盼了多久，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害怕听到她的消息，却又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问完这句话，他这才觉得自己多问了，她是怡亲王的妻子，又怎会不好？

    眼前的女子却突然跪下来，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翡翠的如意扇坠，阳光照在上面，刺得眼睛生疼。他愣了愣，恍然回到了康熙四十四年的春天，和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的一面之缘。他伸出手接过那个扇坠，却手中一滑，霎时，如意碎为两块。他的心也在听到女子最后一句话时，像这如意一般碎了。

    “主子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让我带给您一句话——‘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他已没有力气去多想，木然地问了句：“她是怎么去的？”

    女子哽咽着回答：“是服毒，自从您被关到这之后，主子的身体就越来越差，她每日都在担心您，她——”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女子擦了眼泪，郑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静静离开。

    风依旧温柔地拂动着路边的银杏，午后的阳光仍懒散地洒在这座半山腰上的院落里，胤禩看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嘴唇微微颤抖着：“藤儿”

    天旋地转的黑暗，在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看到的这个世界最后一缕阳光洒在身上，嘴角扯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三日后，即雍正四年九月初八，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折磨了他多年的世界。

    几日后，他的死讯传到了雍正那里，同时送到的还有他临死前握在手里的如意扇坠。诸王大臣议奏应戮尸示众，雍正的目光在那个扇坠子上徘徊停留，苏培盛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额上明显有了细密的汗迹。他跟着这位主子多年，却鲜少见他如今天这般失神。良久，他才听到雍正冰冷的声音在乾清宫回荡：“既伏冥诛，其戮尸之罪著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