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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的风是从大西北吹来的,寒意深浓,再搭配上海上送来的潮气,那是又湿又冷。
下午四点多,天光就已经黯淡成了铅灰色。
市供销总社灰扑扑地矗立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张张冻僵了闭不上的嘴巴。
社长办公室朝南的窗户漏着缝,丝丝缕缕的冷风钻进来,吹得办公桌上那摞码放整齐的最新《供销简报》边角微微翕动,也吹得台灯晕黄的光圈在桌面上摇晃不定。
社长秘书去关窗,顺便调侃一句:“秋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以往韦斌会回应一句玩笑话。
可今天他没有一点心情。
他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摊在红木大办公桌桌面正中央的一份文件上。
那是一份带着正式红头的文件,排版印刷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威严。
秘书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抬头,上面几个印刷体的大字很清楚:
海滨市革命委员会轻工业局、海滨市经济委员会外事处联合函件
海轻外联借调函(1979)字第114号
文件内容不长,措辞客气但不容置疑。
核心意思就一个:
为确保海滨化肥厂与扶桑川崎重工设备引进项目顺利推进,组建专门联合工作组,“商调”你单位下属市外商口协调办公室主任钱进同志,担任工作组“首席外事技术顾问”职务,要求“接函三日内持此函到轻工局报到”。
落款是三个鲜红的、沉甸甸的公章:轻工局的、市经委的、还有市政府办公厅的。
三个印在韦斌眼睛里,像是三块刚烧红的烙铁。
“他妈的,市里那几个官老爷手是越伸越长了!”韦斌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烟草味儿冲进肺叶,也没能压住喉咙里那股蹭蹭往上蹿的火苗。
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搪瓷烟灰缸几乎满溢的烟屁股堆里,然后用食指“哆哆哆”地连续戳在文件第一页正文里某个名字上:
“钱进!”
那“进”字儿墨迹都快被他戳模糊了。
他猛地推开沉重的圈椅站起身,椅脚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秘书刚关紧的窗户,又被他给推开了。
冰冷的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他头发根根立起。
他朝着市府大楼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夹杂着烟油子的唾沫星子被风卷走:
“什么意思?还真想把钱进给我调走?真是够不客气的,我们供销社不需要人才吗?”
秘书劝他关上窗:“韦社,天冷风大,别感冒,这是怎么了?”
韦斌怒道:“我现在火气很大,钱进刚帮国棉六厂引进了美帝国佬的生产线,现在又要把他调去给化肥厂帮忙?”
“这是什么意思?借调?哼,我看是要明抢,把钱进给抢走!”
秘书劝解他,但没有用。
韦斌最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根据中央对外开放的精神,各具有良港资源的沿海城市要率先进行外贸经济开放,准备成立专门管外贸工作的单位。
新单位新班子,每个市都要抽调精锐去办公。
海边可能要抽调钱进过去上班。
韦斌不乐意。
这是自己手里的快刀,自己还没用他砍多少敌人呢,哪能交出去!
他几步走回桌前,抄起黑色老式磁石电话拨打出去:
“给我接市府办公厅!转牛副秘书长办公室!”
韦斌的吼声几乎盖过了电流的噪音,“牛副秘吗?我,韦斌……对对对,就是我手下那个钱进!”
“……什么大局为重?改革开放才是大局,人民生活保障工作才是大局,你说你们这节骨眼上把人抽走,那批西德小商品船期到了谁去海关通关?”
“仓库码垛谁去跟港务局打擂台?外商口这点精血快被你们抽干了……”
秘书侧耳倾听,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韦斌本来很生气。
可随着话筒里声音持续,他那张原本因愤怒而涨红的圆脸,血色如同被潮水冲刷的沙堡,一点点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冷的铁青,像蒙上了一层铸铁的寒气。
最后他声音柔和下来,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不再言语,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他愈发急促粗重的呼吸。
挂断电话后,他点燃香烟站在窗口往外看。
足足沉默了五分钟。
他背对着秘书说:“小周,你去走一趟,把钱主任请过来。”
很快门被打开,钱进自己走了进来。
“钱主任,”韦斌将借调函递给他,“收拾东西吧,现在拿着这份函,马上去轻工局报到,尽快去工作组干活,尽快早点回来。”
钱进知道他已经了解了化肥厂内情,于是立正说是,转身要走。
就在他要出门那一刻,韦斌猛地又吼了一声:“站住!”
钱进站定,背影挺直如枪,静静地等待。
韦斌不高兴的说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钱进尴尬的说:“社长,我、我一定尽快搞定工作组的工作,尽快回来……”
之所以会感到尴尬,是因为对于供销社这边来说,他完全是给自己找活干,等于影响了供销社外商办的工作。
“我不是说这个。”韦斌抽了口烟,“关于这件事,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钱进又一五一十把昨晚在王栋组织的酒局上发生的事情和凌晨托大马华商领导调查的情况讲解出来,最后他认真请罪:
“对不起,韦社,是我给咱单位增加了工作负担,可当时……”
“当时你干的对,你要是为了逃避工作不把这件事讲出来,那你就是个汉奸!”韦斌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背着手走到钱进跟前,压抑着怒气说:
“我是29年生人,就是那年,石原莞尔那混账东西向他们关东军首次发表了所谓的最终战争论和满洲土地无主论,就是那一年,他们决定要用武力占领满蒙!”
“但是现在不是29年了,现在是79年,五十年了,半个世纪过去了,距离我们赶走侵略者已经过去34年了,现在已经是讲究中日友好的年代了。”
“这是国家外交大方向,我一个供销社的干部不能有什么意见,不过领袖同志曾经说过,中国人民与鬼子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鬼子帝国主义和中国民族败类!”
“川崎重工这些人,就是他娘鬼子帝国主义者,对待他们,你务必不能手软!”
钱进明白了,郑重的说:“请韦社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对他们进行反击。”
韦斌严肃的说:“竭尽全力不行,你给我记住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炸雷般滚过小小的办公室——这是他在全体干部扩大会议上都不曾展示过的腔调:
“这回!你把骨头缝里埋着的本事,给我扒出来!榨出来!一点不剩!”
“全给我!狠狠招呼到川崎那帮帝国主义者身上去!要为中国人民报仇!”
钱进大声称是。
韦斌拍拍他胳膊送他出门:“消息我会保密,你们也注意保密,这次要打一场外贸经济上反击侵略者的狙击者!”
“要打得漂亮!”
钱进说道:“我们一定会夺取胜利!”
他先去轻工局报到,然后相关领导又给他进行了思想动员。
跟韦斌一个意思。
狠揍川崎重工这帮人。
轻工局局长刘春来用手指点着桌子说:
“他们是和平年代在经济方面的帝国主义分子,这种人的存在是对两国和平的威胁,是对我们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危险。”
“钱进同志,这次你带队不是去谈合作的,也不是去给国家避免损失的,你是去打仗的!”
“我和市领导们讨论过了,这川崎重工的生产线明明已经在马六甲出过事了,为什么还敢来坑我们呢?”
“很简单啊,他们认为我们刚刚改革开放,我们没有与国际商人们做贸易的经验,是孱弱的、是可以欺凌的,是可以经济侵略的!”
“领袖同志说的好啊,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你这一拳要打出去,打的国际社会上那些经济帝国主义分子嗷嗷叫,打的他们不敢再把爪牙伸到我中国来。”
“市领导说了,打好了,我们集体给你请功,向中央请功!打不好,你就给我打包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去吧!”
钱进热血沸腾,再次喊口号要狠干小鬼子。
刘春来冲他点头:“好,现在我们在战略上喊完了,要谈战术了,这件事你有没有想法?”
钱进点头:“已经有想法了。”
刘春来饶有兴趣的说:“哦?说来听听。”
钱进说道:“我认为川崎重工在马六甲柔佛方面折戟沉沙后,这次针对我们下手,肯定准备更充分了,他们合同上肯定专门给我们留了漏洞。”
“我要找到这些漏洞,想办法进行利用……”
听到这里刘春来皱眉。
不太满意。
太常规了,太普通了,而且可行性太小了。
钱进继续说:“然后我们要借兵。”
刘春来再次皱眉,这次是好奇:“怎么借兵呢?”
钱进说道:“美帝国有一群人叫讼棍,他们有专门的国家贸易法专家,非常擅长敲竹杠。”
“我们自己不擅长在国际上打经济官司,这帮人非常擅长。”
“只是他们胃口很大,我们在经济上可以稍微让步,让他们去赚钱,我们要狠狠的干川崎重工一次,我们要胜利的名声,让全世界各国的不法经济团伙,都知道咱们不好惹!”
刘春来疑惑的说:“借美帝国主义讼棍的手?这恐怕不好办吧?”
“你要知道,帝国主义是穿一条裤子的,特别是美帝国在小鬼子那里有驻军,可以说是小鬼子的太上皇,他们能帮我们对付自己人?”
钱进笑了起来。
现在很多领导对国外情况并不了解,他们也没什么能耐,他们能当领导完全是在特殊年代能干特殊的事,然后稀里糊涂上位的。
于是他解释说:“这些讼棍是持有美帝国籍的资本家,而资本没有国界。”
“他们跟任何人都不是自己人,他们只跟钱是一家子。”
“所以只要我们许以重利,他们就可以为我们所用,成为一支经济雇佣兵。”
刘春来听明白了,说道:“好,那你就去执行吧。”
轻工局的车把他送去了市府。
他再次回到了熟悉的那间闲置档案室改建的工作组办公室。
办公室门口多了两名卫兵战士,钱进展示了借调函后才被放入。
显然,此时工作组的性质已经变了。
由先进生产线引进工作组变成了贸易战指挥部。
这种情况下需要保密。
这次办公室里氛围比上次可要紧张多了。
空气如同凝固的馊粥,里面只有两股味道,各种烟味混合着茶叶梗的苦涩味。
会议桌还是由那几张斑驳老旧的深褐色榉木办公桌拼凑成的,上面堆满了小山似的文件、卷了边的图纸、还有污迹斑斑的罐头瓶充当的烟灰缸。
椅子更多了,几张条凳、木椅子、还掺杂着两张藤编靠背椅,上面坐满了十来号人。
有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打着补丁袖套的化肥厂老技术员。
有头发花白戴着黑框大眼镜的轻工局老工程师。
有穿着灰色咔叽布中山装、神色谨慎局促的厂办文书。
还有两个穿着四个兜深蓝干部制服、板着脸,代表政府来坐镇的干部。
烟雾缭绕中,所有人都绷着脸,眉头紧锁,毫无声息。
只有烟头明灭的火光和偶尔因凳脚晃动摩擦水泥地发出的声音,证明这里并非死寂。
钱进进门后,十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人打招呼。
眼神都充满戒备。
钱进将借调函给干部看,干部点点头:“钱主任?请坐请坐,久仰大名啊。”
他们两人低声做了自我介绍。
并非是上次工作组的市委和轻工局领导,而是中央特科在海滨市的职员。
杨大刚没来,钱进坐下后看其他人,其他人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于是他就闷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过了快一个小时,办公室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
有走廊里的穿堂风带进一个人来。
杨大刚。
此时杨大刚的神态和威仪与昨晚饭局和早上在王栋办公室里都不一样。
很严肃,很凶悍。
他黝黑的脸上肌肉紧绷,一双环豹眼扫过屋里每一张脸,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
照到钱进后,目光软了下来:“钱老弟、钱主任,您来了?”
钱进起身跟他握手。
杨大刚带他走到长条桌上首,拖出椅子将他摁着坐下。
他一步跨到旁边,接着:
“砰!!!”
一声闷雷似的炸响猝不及防地在办公室里爆开。
杨大刚那只指节粗大的硕大拳头,像攻城锤一样,狠狠的砸在了桌子上。
满屋子人,除了钱进只是眼皮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其余所有人,肩膀都像被无形的手重重压了一记,呼吸都为之一滞。
两个特科干部对视一眼,默默的低下了头。
这是在前线屡立战功的老牌军官。
得罪不起。
杨大刚缓缓收回拳头。
指关节一片通红,甚至隐隐有血迹渗出皮肤,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把拳头平放在拳头上,像一把刚刚见血的铁锤。
这下子,办公室里的战斗氛围拉满了:
“人!都齐了?!”
声音低沉有力,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给蹦出来的。
有个青年立马站起来说道:“报告杨厂长,人已经齐了。”
杨大刚没看他,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脸孔,最后牢牢钉在钱进身上:
“这是钱进,咱们化肥厂的救命恩人。”
“你们都知道我杨大刚什么情况,我不会说话,也没有文化,就会打仗。但打仗需要主帅,而钱进同志就是这次的主帅!”
“按道理来说呢,我该介绍一下这位钱进同志,介绍一下他的丰功伟绩让你们服气,可是没有时间了,那我杨大刚就干脆利索的说一下吧。”
“咱们工作组的任务已经变了,以后要干什么,你们听钱进同志的安排,从今天起,钱进同志,他就是指挥官!我说的你们可以不听,他说的谁敢不听,我一定办他!”
众人急忙说:“明白!”
杨大刚阴沉着了点头:
“咱们化肥厂差点铸下大错,还好,钱进同志是及时雨,挽救了我们的致命过失。”
“接下来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跟我一样认可这位同志,反正技术把关、谈价钱、啃合同、认条款,只要是钱进同志下命令了,那不管牵扯到谁,是条河你得给他蹚过去,是座山你得给他铲平!”
说着他扬起那只染血的大手凌空虚劈了一下,带起一股腥风:
“厂里的、任何单位里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妈敢在背后耍心眼,拖后腿!谁他妈敢不听调度、阳奉阴违……”
他声音陡然拔高,吐出来的字跟扔出去的手榴弹一样:
“别怪我杨大刚按纪律!给你把骨头缝里的懒筋懒肉!扒皮抽筋!拆碎了往锅炉里填!”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老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动,每一秒都敲在人紧绷的神经上。
钱进站了起来,敬礼向众人转身。
杨大刚转向钱进,声音陡然放缓:
“钱进同志,工作组组长是局领导,我刚才跟他们已经聊过了,他们不管事,我是副组长,我管事。”
“但具体怎么干活,我听你安排,你要人、要枪、要车,我杨大刚和厂里千把号的血肉骨头都能为你所用,你发话,我们办事,只一条——打赢这一仗!”
钱进说道:“好,那杨厂长、各位同志,我不客气了。”
“合同拿出来,今天先检阅合同。”
有人急忙掏出一本A4纸大小的书来,跟一本博士毕业论文似的。
这合同很详细,也很复杂。
钱进打开看,白纸黑字上有醒目的彩色川崎重工集团信笺台头。
标题很正常:
《关于MK-IV优化整合平台设备包最终技术确认及验收节点说明》(中日英三语)
钱进一看便冷笑,他点着合同说:
“看懂了没有?人家早就准备好跟你们打国际官司了,中日贸易用英语写合同,这是给谁看的?给国际法院看的!”
有老技术员眼巴巴的问:“钱主任,咱们怎么办?我们看过这个合同很多次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呀。”
说着他看向三名厂办文书。
文书们很尴尬。
他们负责审核合同,合同里有漏洞而他们没有发现,那责任就是他们的。
其中一名资深文书为己方辩解:“或许、可能我是说,有没有这么个可能?”
“合同没什么问题,小鬼子们狡猾的很,他们给了咱们正式合同,然后在设备上动手脚?”
“你看我们没有见过设备,关于设备性能的审核是技工们的……”
“到了现在还给我推卸责任!”杨大刚一把将帽子摔在了桌子上。
“告诉你们,咱们这个工作组有一个算一个,全有责任、有大责任!”
“告诉你们,先听钱主任的吩咐把事办漂亮了,争取将功赎罪,否则回厂之后,停职处分少不了,严重的话我会自请上级部门进行纪检调查,咱们全滚蛋回家!”
一行人如丧考妣,再不敢说话。
钱进笑吟吟的摁住杨大刚,说道:“杨厂长,我不是和稀泥,而是要说一句公道话。”
他站起来看向众人:“川崎重工设下陷阱等我们踏进去,这陷阱自然非常精巧隐秘,人家是有备而来,咱们又不专业,没发现问题是情有可原。”
“所以各位同志,以前的事情翻篇了,咱们往前看,往前走。”
“合同和设备资料书里肯定都有问题,否则人家等着东窗事发被咱们追责吗?我们暂时没有发现不要紧,加把劲嘛,反正距离正式谈判还有些日子。”
“来,同志们干活了!”
随即,办公室变成了一个没有硝烟只有文件的战时指挥所。
惨白的白炽灯光下,文书们翻看中文合同,钱进对照查看英文合同,工程师和技工们则商讨设备资料书。
时间就是战机。
全体都得加班。
时间一天两天的流逝,又是一个夜晚。
窗外,深秋初冬的夜色浓重如墨,寒气从窗缝钻进来,却没人感觉冷。
屋子里全是男人,除了钱进都是烟枪,抽烟抽的浑身燥热。
另外热茶不断冒热气,大家高度焦虑和过度思考导致代谢旺盛,热量很足。
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扭曲的烟蒂漫溢到桌面、地上。
为了保密没有清洁工来打扫卫生,而众人都有时忙活也来不及打扫卫生。
于是烟蒂烟灰与散乱的文件卷宗、翻开的厚重外文技术词典、凌乱的图纸纠缠在了一起。
墙上的挂钟指针,沉闷地滑过夜晚十点。
时间紧迫,分针每挪动一格,都像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锯过一道。
“不行,还是不行!”技术科长赵工猛地将鼻梁上那副缠满胶布的眼镜摘下,用力揉起了深陷发红的眼窝。
杨大刚虎着脸看过去。
赵工不敢看他,低下头的脸上带着浓浓的绝望:“我们真是抠字眼一样抠遍了!都对着国际标准找了,什么ASTM标准、DIN标准、JIS标准……”
“翻来覆去抠好几遍了,材料规格、检验方法、公差范围……”
“小鬼子合同里引用的标准版本没问题,措辞严谨,咬不动啊!”
“那个‘优化整合平台’的鬼名堂,在技术附件里被包装得滴水不漏!他们玩的是偷换概念?拿旧货当新料用?可我们、我们没有找到陷阱啊。”
杨大刚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
钱进摁住他,低声道:“放心,我都有对策了,老杨大哥你有点耐心。”
其他几个人抬起头,一双双眼睛里布满血丝,满是困兽般的焦躁:
“他娘的,老子真想……”
“真想怎样?”钱进温和的问道,“想拿拳头去跟东京的合同条款讲道理?还是指望国际友人来主持正义?”
钱进露出笑容,说:“工作很困难,这是早有预料的事,因为川崎敢这么干,就是吃准了我们技术信息不对称,法律手段匮乏,国际仲裁经验几近于零。”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行人的脸,最后落回桌面上那份如同铜墙铁壁般的合同:
“看来,凭我们现在的力气是撬不动这块铁板的,咱们得借力啊。”
“借力?”有个文书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钱主任,您是说找上面?找、找轻工局?不行,轻工局还不行,得去省里找人?”
钱进微微摇头,动作幅度极小:“远水不解近渴,省里相关人才也少,而且协调机制复杂,流程漫长。”
“最主要的是,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宏观指导,是能精确插入敌人命门的尖刀,是能在他们最擅长的规则战场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战术专家。”
杨大刚说道:“钱主任你直接说吧,到底需要什么?”
钱进说道:“需要懂国际商事法律、熟悉扶桑企业套路、能钻合同漏洞、能埋反制陷阱的国际贸易法律师事务所。”
杨大刚期待的问道:“钱主任,你手里还有这样的能人吗?我早就听说过了,你们外商办可是卧虎藏龙啊。”
钱进笑道:“这件事我们外商办也起不了大作用,还好,国家领导高瞻远瞩,在今年与美帝国完成了外交正常化。”
“我们现在就要借东风了,借国家领导的东风,从美帝国请律师来帮忙!”
所有人懵逼:“啊?”
特科干部急忙说:“这需要请示领导。”
钱进说道:“我已经请示过了,不过你们再请示一遍也可以。”
经过这几天的日夜苦干,不管是办事的还是管事的肯定都已经发现了。
取经四人组根本解决不了川崎重工这个大妖,得让猴子去搬救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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