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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公!”
海玥疾步跨出翰林院大门时,寒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顿住脚步,只见几名护卫正抬着副竹架缓缓行来,白布下隐约露出一只低垂的手腕。
哪怕心里有些预料,但当那染血的白布,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时,他仍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痛与怒火,伸手扶住门柱,指甲深深掐进漆木之中。
薛侃是真正的儒家传统意义上的士大夫。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官声品性,皆令人钦佩。
历史上薛侃至少是活着出朝廷的,寿终正寝。
今日却死在了午门的廷杖之下。
海玥并不会认为,薛侃之死是自己的罪过。
自从踏入这个时代,无数人的命运,早已偏离原本的轨道。
若要将每个因变数而丧生之人的罪责都揽在身上,这样的负罪感毫无意义。
更何况他已经改写了太多事,救下了太多的人。
只可惜。
有些事情,改变得还不够。
远远不够。
另一边。
跟随尸身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内侍。
颤抖的双手,扶着竹架,眼眶通红似要滴出血来:“主子……主子本意只是小惩……不料行刑之人不知轻重!”
“大人!父亲大人啊——!!”
闻讯赶来,哭天抢地的薛侃长子,顿时发出凄厉的质问:“行刑的是何人?”
内侍讷讷不敢回答,然后被围了起来,不得已间,将张佐与高忠的名字报了出来。
话音未落,翰林院众人已怒不可遏。
素来恬淡的林大钦都振臂高呼:“岂容这等贼子残害忠良,诸君可愿随我去乾清宫面圣!”
“愿意!”“当然愿意!”
并不整齐的叫好声中,大多数翰林都齐齐看向海玥。
同为翰林学士,海玥是真正的掌院事,无论是官职还是朝廷威望,都在薛侃之上。
此时目睹薛侃的惨死,愤恨者众,但也有心怀惊惧的,却是下意识地征求这位的见解。
海玥目光坚毅,掷地有声,简短的四个字响彻内外:“请诛国贼!”
“噢!!”
“诛国贼!!诛国贼!!”
瞬息之间。
怒吼声如惊雷炸响,震得宫墙簌簌。
数十名翰林的声浪汇聚成洪流,连守门的护卫都不由为之色变。
听到如此慷慨激昂的声音,内侍低垂的眼睛闪过一丝得色,悄悄退了出去。
交代的事情完成了。
“一切果然尽在陛下的掌握啊!”
……
“满朝臣子陪着一个日渐昏聩的君王,演这出荒唐戏码!”
严世蕃疾步穿过回廊,靴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声响,飞奔进书房:“爹,薛公殁了,你不能再作壁上观!”
严嵩当了阁老后,推行新政改制,就不再是士林人人称颂的清流领袖,遭到了不少非议和抹黑。
但性情忠直的士大夫中,还是有许多人盛赞这位的品性,严世蕃认为那群人是需要争取的,所以一得到消息,马上来报。
然而刚入书房,他却发现,这位首辅父亲目蕴悲痛,狼毫在纸上如游龙走蛇。
凑近一看,竟是一篇祭文,笔力沉雄处墨迹透纸,转折间却隐隐带着颤抖。
“明目张胆于天子之廷,义气冲空,百折不挠,若有之死而不可回者,则其中之存,与平素之所养,一念真切,浩然刚大之气,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日月,无愧于鬼神!”
严嵩的书法造诣极高,和蔡京一样,在京师皆是一字难求,这篇祭文也是颇具感情,停笔之后,哀声长叹:“薛公之死,非独一人之殇!”
感念完薛侃的下场,严嵩缓缓转身,目光又如刀般刮过儿子面庞:“这便是强出头的下场,你可看明白了?”
“爹爹以为,这说明陛下依旧呼风唤雨?”
严世蕃不以为然:“儿子倒觉得,此事反而显得陛下日渐虚弱了!”
严嵩皱起眉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刚得的消息,翰林院众已入宫请命,要严惩行刑之人!”
严世蕃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陛下往昔打死臣子,何曾需要这般遮遮掩掩?”
严嵩缓缓放下笔。
一方面越来越担心儿子的肆无忌惮,弄得现在书房里面都不敢有下人,生怕大逆不道之言被旁人听到。
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陛下或许自己都感觉不到。
他变得越来越弱了。
并非权术上的手段。
而是心理上的懈怠。
换成二十年前的左顺门时期,嘉靖即便廷杖打死了薛侃,也绝不需要臣子背锅。
别说翰林学士,大学士都能倒在血泊中,他又正眼瞧过谁?
现在则变成了一味的制衡之术,一味让朝臣争斗,不愿再耗费精力,直接与群臣对决。
多了倦怠,更多了虚伪。
可在严嵩看来,这未尝不是好事。
人到中年的天子,精力下滑,不愿再与群臣斗得你死我活,也就不愿朝堂有大的变动。
那他的首辅之位,就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岂不安稳?
“安稳不了!”
严世蕃看出了父亲所想,趋近向前:“莫要忘了,这些年间,是爹你一直在推动新政的执行!”
“大明两京一十四省,能有今日的中兴富强,爹爹你居功至伟!”
“然天下间又有多少在新政中失了官位,失了权势,失了钱物的人,对爹爹你恨之入骨?”
“他们不断向陛下进谗言,不断陈述新政的祸害。”
“以往陛下励精图治,对此不屑一顾,根本不管那些反对者的妄言。”
“可现在陛下怠政了。”
“若是有朝一日,到连推行新政都不耐烦的地步,又当如何?”
严嵩脸色终于变化。
“爹,新政之事,你回不了头!严党也回不了头!”
一句话刺入心底。
严嵩自从接替张璁,承袭新政的推行以来,避开了土地改革,一条鞭法那些矛盾最大的方面,但也在人事与吏治上,抓得格外的紧。
由此地方州县,也一改往日的怠政,涌现出一批得力官员。
而随着新政的贯彻落实,严党上下自然获得了巨大的权力。
如果天子怠政到,连新政都不愿意推行下去,国家也要彻底摆烂,那严嵩的处境就会极为尴尬。
让他转弯掉头,也跟着天子一起摆烂,可以。
但让严党掉头,跟着国家一起摆烂,不行。
因为严嵩是首辅,只要天子许可,他就能在内阁占住位置,旁人难以撼动。
可严党的成员,上至六部堂官,下到地方知县,这些人可都是密切参与到新政之中,得罪了原先的许多官员,他们有的不愿变,有的不能变。
真到了那个地步,严党势必崩溃!
当然,一位首辅想要招收党羽,不知多少官员蜂拥而至,自然又能聚集另一批门生。
可这个过程绝非一朝一夕,难免伴随着大量的争斗。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不直接换一位首辅呢?
换一个不顾国家死活,身边也早早聚集着愿意一味迎合圣意的奸臣来,岂非更加方便?
“陛下……”
“真会如此么?”
严嵩左思右想,竟恐惧起来,隐隐觉得这个事情真的会发生,甚至就在不远的将来。
严世蕃嘿嘿一笑。
“逆子!!”
给儿子一番话说得心头烦躁,再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模样,严嵩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抬起手边的拐杖狠狠给了一下。
“哎呦!爹你打我作甚?”
严世蕃给打得嗷了一声,抬眼见到老父的眼神,又不敢抱怨,嘟囔了几句。
严嵩发泄之后,灰白的胡须颤了颤,缓缓地道:“你待如何?”
“自然要未雨绸缪!”
严世蕃顿时兴奋起来:“我们得提前架空他,这样才能避免他将来舍弃我们严党,全无半点恩义,弃之如敝履!”
换成以前,面对这样一位君上,严嵩根本不会有这个念头。
但此时此刻,他必须承认被儿子说动了,却又叹息起来:“谈何容易啊!”
那一位从不相信任何人。
内阁里面,有首辅和次辅互相牵制。
朝堂之上,有六部、翰林院、都察院互相监察。
还有锦衣卫。
甚至严世蕃也将黎渊社与暗卫的存在告知了父亲严嵩。
是以。
朝堂内外,皆有眼线。
且绝不会一家独大,做不到蒙蔽圣听。
看似再不上朝,实则将朝堂大事的定夺牢牢地握在手里。
怠的是政,而非权。
这就是当今的天子,嘉靖帝朱厚熜。
想要架空这样的人,简直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原先确实棘手,但如今他自绝于外朝,又心疑于内廷,反倒给了我等可乘之机!”
严世蕃凑过去,耳语一番:“爹以为如何?”
严嵩眼中闪烁着精芒,缓缓地道:“无论如何,是该早做打算了,然盟友不可寻夏言,此人志骄气溢,成不了大事。”
“儿子也以为夏言不成!”
严世蕃深以为然:“倒是翰林院那位……”
“他与我们不同啊!”
严嵩眉头微蹙,眼神里闪烁着迟疑。
“爹爹莫担忧,儿子了解他!”
严世蕃目光灼灼,声音如铁:“但凡祸乱社稷者,纵是当今天子,也绝不容忍……”
“海玥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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