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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官员,夏令时的散值时间是申时四刻,即下午四点,而冬令时的散值时间是申时始,即下午三点。
如今正处在冬令时。
鲁科多率兵离开荣国府不到两刻钟,贾政便从工部衙门散值回来了。
在贾母的召集下,贾赦、邢夫人、王夫人、贾政、贾琏聚在了荣庆堂。
但见贾母高坐首位,面色铁青;贾赦、邢夫人坐在东首,一个捻须不语,一个眼含讥诮;贾政坐在西首,神思恍惚;贾琏垂手侍立,脸色发白。
王夫人跪在当中,哽咽道:“老太太、老爷明鉴,此事原是凤哥儿糊涂,是凤哥儿要藏匿她父母。我也有错,错在未能及时劝阻。至于今日凤哥儿藏匿财货及她父母逃离之事,我并不知情。”
正说着,忽见林之孝家的探头探脑。
贾母喝问:“鬼鬼祟祟作甚?”
林之孝家的忙禀道:“老太太,宝二爷回来了。”
一个多月前,贾政将儿子贾宝玉送进贾家家塾读书了。贾家家塾距离荣国府不过一里之遥。王夫人倒也有些聪明,知道今日自己陷入危机,适才特意遣人去家塾将儿子贾宝玉叫回来。
林之孝家的刚说完,贾宝玉便已掀帘而入,忽见母亲跪地哭泣,登时呆若木鸡。
王夫人突然“我的儿啊”一声哀嚎,扑上前将贾宝玉搂在怀里,哭道:“我如今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嫁来这府上二三十年了,只有你这个命根子啊!若是珠儿还在……我纵然立时死了也甘愿……”
这番话,既是王夫人今日的真情流露,更是暗藏机锋,故意说给贾母、贾政听的。
邢夫人在旁看得真切,本来她还想趁机搬倒王夫人的,心中暗恼:“好个狡猾的!专会打儿子牌!”
贾母见王夫人搂着贾宝玉哭得肝肠寸断,那“珠儿”二字更似一把刀,生生剜在她的心尖上,黯然叹道:“罢了,你且起来坐着说话。”
王夫人不起身,贾母便让贾宝玉将王夫人搀起来落座,又转头对贾政道:“你媳妇虽有错,终不是主犯,如今要紧的是凤丫头……”话到此处,贾母喉头一哽,叹道:“凤丫头平日最会凑趣解闷,此番怎就犯下这等祸事了呢!”
贾政的眉头皱成个“川”字,他素来不善这种事,此刻更是六神无主。
贾赦突然冷哼一声:“这有何难?这样的儿媳妇,若不赶紧叫琏儿休了,岂不要祸害咱们府上?”
此话一出,满堂死寂。
贾母于心不忍,毕竟她素来很喜爱王熙凤。然她也知道,事到如今,贾琏休妻是明智的决定。沉吟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贾琏早就有了休妻的念头,但这念头一直都悄悄藏在他心里。当真到了这一天,他也于心不忍,毕竟是同床共枕好几年的夫妻,且王熙凤三个多月前才生了个女儿。不过,他并未开口。
贾政也未开口,他也知道王熙凤此番犯下了大事,而且,贾赦是王熙凤的公公,此事他也不好干预。
贾琏踌躇半晌,向贾母深深一揖:“老祖宗……这事还是您老人家去与她说罢……”
贾母长叹一声:“冤孽!”
……
……
贾母拄着沉香木拐杖,由鸳鸯搀扶着,踏着积雪往凤姐院里去。
贾琏垂首跟在后面。
邢夫人、王夫人也跟着。邢夫人面上虽作忧虑状,眼中却闪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味;王夫人则惴惴不安,生怕王熙凤情急之下揭她老底。
及至进了凤姐院,又迈进屋内,但见陈设依旧,却透着几分凄凉。
贾母踌躇半晌,终是对王熙凤叹道:“凤哥儿,此番你犯下这等大事,咱们府上是再容不得你了。唯有……唯有叫琏哥儿写一纸休书……”
王熙凤尽管已有所料,此刻闻言,仍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平儿在一旁听得真切,也惊呆了。
王熙凤哪里还听得进贾母后面那些安慰的话?忽然发了疯似的冲向东边一间屋——这间屋子是她女儿大姐儿的睡觉之所。
先前官兵来查抄时,贾琏让奶妈子将大姐儿抱走,故而未曾惊扰到孩子。
此刻王熙凤冲到摇篮前,见大姐儿睡得正香,小脸儿红扑扑的。她一把将大姐儿抱起,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大姐儿被惊醒,睁眼见是母亲,却也跟着“哇”的一声哭起来。
王熙凤将脸紧紧贴在女儿面上,母亲的泪与女儿的泪混在一处,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眼前的一幕,让贾母、贾琏甚至王夫人都心下不忍,却都默然不语。
忽见平儿膝行至贾母跟前,一把抱住贾母的腿,哭道:“老太太开恩!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朝廷若要拿人,便拿了我去顶罪,求老太太饶了奶奶罢!”泪珠子落在了贾母的裙裾上,洇湿了一片。
王熙凤闻声,将大姐儿放回摇篮,踉跄着扑来与平儿抱作一团。主仆二人哭得肝肠寸断,平儿哽咽道:“奶奶若要走,我便是死也要跟着……”
贾母皱眉道:“平儿休要糊涂!你到底是琏哥儿的房里人,岂能说走就走?”
平儿情急之下脱口道:“我不是!我未曾与琏二爷行房,我……”
话到一半猛然惊醒,这话儿会对王熙凤不利,便急急住口,却已是覆水难收。
贾母诧异,转向贾琏问道:“平儿还未曾与你行房?”
贾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瞥了瞥王熙凤,支吾道:“这个……确实未曾……”
贾母登时心下了然,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如刀子般在王熙凤身上剜了几剜,暗忖道:“好个妒妇!竟把爷们管束到这般田地!”转念又想:“平儿既无妾室名分,又未与琏哥儿行房,连个房里人都算不上。如今她执意要随凤哥儿去,倒也不好强留她了。”
……
……
王子期、冯氏这对夫妇没能逃掉!
夫妇二人带着好几个心腹下人,且带着不少行李使物,多半是冯氏的,又遇上了下大雪,而且,竟是逃到了通州,因王子期意欲乘船南下。
当日,夫妇二人及几个心腹下人,便在通州被鲁科多旗下的官兵捉拿。
翌日天明,鲁科多在牢中提审王子期夫妇并几个下人。
王子期被审讯时,虽面如死灰,却是个硬骨头,哪怕受了刑,也强撑着不如实招供,咬定是自己要逃,与王夫人、王熙凤毫无干系,那些财货也是自己强逼着王熙凤收下的。
待到冯氏被押进暗室,但见室内摆着拶子、夹棍等物,寒光森森,先自软了三分。又听鲁科多称王夫人、王熙凤俱已招供,顿时哭倒在地,将王夫人如何应允藏匿、如何应允逃亡之事供出。
这番供词与王夫人昨日的口供便有些不符了。
鲁科多又到荣国府走了一遭,当着贾母的面,根据冯氏的口供,又审讯了王夫人、王熙凤,这回王夫人再难抵赖。
而昨日太上皇景宁帝对鲁科多说了,王夫人、王熙凤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再回禀他。
于是这日午后,鲁科多又来到皇宫,递了牌子求见景宁帝。
景宁帝素喜梨园之乐,自禅位当太上皇后更是常听戏。
今日景宁帝便携皇太后及一群妃嫔,在皇宫内廷东路的畅音阁赏戏。
畅音阁内铺设着猩红地毡,摆着錾金珐琅大火盆,炭火正旺,熏得满室如春。
景宁帝斜倚在正中蟠龙榻上,皇太后端坐左侧紫檀圈椅中,双目微阖,似睡非睡。一群妃嫔按位次列坐,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时,总管太监戴权蹑手蹑脚走到景宁帝身边,俯身低语:“太上皇,鲁科多来了。”
“宣!”景宁帝回了一个字,眼睛仍盯着戏台。
很快,鲁科多随戴权入内,但见满殿锦绣辉煌,衣香鬓影,哪里敢抬头?只觉鼻端龙涎香混着炭火气、脂粉气,熏得人头晕。行至御前,忙跪在猩红地毡上,将荣国府王家姑侄之事禀明。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圣驾听戏的雅兴。
景宁帝略一沉吟,摆手道:“此事如何处置,朕明日遣人告知。”
说罢挥退鲁科多,眼睛又回到戏台上。
待鲁科多退下,景宁帝对戴权招了招手,戴权忙又上前来,只听景宁帝道:“遣人去荣国府宣贾史氏进宫,就说太后召见。”
……
……
大半个时辰后,贾母身着国公夫人诰命服饰,进了畅音阁。
几个太监正收拾着戏台上的砌末,显是刚散了戏。
贾母本以为此番只见皇太后,不料转过十二扇紫檀嵌玉屏风,非但见到了皇太后,竟见太上皇景宁帝也在座,惊得她慌忙跪下行大礼:“臣妇贾史氏恭请太上皇圣安,恭请太后金安!”
景宁帝手中把玩着一对羊脂玉胆,玉色温润,在指尖转个不停,并不叫贾母起身。只听得“咔嗒”一声脆响,玉胆相碰,景宁帝方淡淡道:“你府上那对王家姑侄的事,朕都知道了。”
贾母忙重重磕了个头:“回太上皇的话,是她们姑侄昏了头,做出这等糊涂事来。求……求太上皇念在贾家世代忠心的份上,开恩……”
说到此处,声音已是哽咽。
景宁帝手中玉胆又“咔嗒”一响,缓缓道:“你那儿媳,此番便不惩处了。一则是念及贾代善的情分,二则……”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是念及姜念乃我大庆栋梁之臣,朕特意宽恕他的岳母。”
贾母听得此言,心头猛地一震。她虽早知姜念深得泰顺帝器重,却不想在太上皇这里也有如此圣眷!跪着的膝盖不由又往下沉了沉,额头几乎贴到猩红地毡上:“臣妇……臣妇代阖家上下,叩谢太上皇天恩!”
景宁帝却将手中玉胆重重一扣,冷声道:“那王熙凤若不惩处,朝廷法度何在?”
阁内登时静得针落可闻,只余鎏金珐琅火盆中银炭爆出的“噼啪”声。
皇太后在旁半闭着眼睛养神,仿佛睡着一般。
贾母回过神后,慌忙道:“回太上皇的话,家中已写了休书,休了凤……那王熙凤。”
说着又重重磕了个头:“只是她好歹在贾家这些年,若被下狱,沦为别人的奴婢,臣妇家实在……实在没体面……”
也是因为,她到底念及这些年王熙凤承欢膝下的情分,不忍见自己曾很喜爱的凤哥儿下场太惨。
景宁帝冷哼一声:“体面?你贾家堕落至此,如今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这话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贾母浑身一颤,伏在地上的身子几乎要支撑不住。
景宁帝叹了口气:“罢了!看在贾代善的份上,那王熙凤既已休弃,便不再另加惩处。”话音未落,忽又沉声道:“只是,贾代善的情分,今日便算用尽了!”
贾母闻言,如遭雷殛。
她深知这话的分量——太上皇这道护身符,就此烟消云散了。
……
……
翌日,虽是个晴日,化雪时的寒气却比落雪时更甚。
王熙凤的心里也充斥着寒气。
今日是她离开荣国府的日子。
与平日彩绣辉煌的她不同,今日她打扮得素净,藕荷色棉袄外头罩着半旧的灰鼠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玉簪。面色憔悴泛白,一双丹凤眼却仍亮得惊人,像是里头燃着两簇鬼火。
她强忍着泪水,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告辞后,坐上了马车。平儿跟在身后,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眼圈红得似抹了胭脂。
待平儿上了马车,却见王熙凤已泪流满面。
好在,王熙凤此番虽被休了,却没被官府下狱,也没沦为奴婢。而且,此番她不仅带走了平儿,还带走了旺儿夫妇等几个下人,以及不算少的财物。
而她的新家,是城外三里处的一所僻静宅院——正是她此前藏匿父母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事,这所僻静宅院在东郊,距离姜宅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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