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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城的草滩刑场,每日都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死去。
滔滔渭水自清变浊,自浊变红。
死去的这些人中,白家人是重要组成部分。
他们一批又一批地死去,空出来的职位主要由以浮丘伯为首的荀子门生填补。
相邦府更名为丞相府,其主堂部分尚在重建中。
浮丘伯就在这个还有着残余烟熏火燎味道的新官府中办公,官职是丞相长史。
这个官职稍微有一些尴尬,因为长史通常而言都是前缀的副手。
而秦国现在有两个丞相,浮丘伯这个丞相长史却没有明确归为是左丞相长史还是右丞相长史。
秦王政好像忘记了自己将相权一分为二,只设立了一个丞相长史,不分左右。
左丞相熊启、右丞相熊文不会这么认为。
二人知道王上信不过他们,这是在分他们的权。
浮丘伯这个丞相长史前缀不加左右,便既不归左丞相管,也不归右丞相管。
和左右两相都没有实质上从属关系的相邦长史,名义上还是副职,实际上已是正职,是丞相府货真价实的三把手。
而因为权相大本营就是相邦府,权相死后势力遭到清算,新的丞相府中空缺官职是各官府中最多的。
这些官职,一半都是称浮丘伯为大师兄的荀子门生就任。
势大,话语权便大。
出了丞相府,两相面前没有丞相长史站的地方。
不出丞相府,两相和相邦长史谁大还真不好说。
兄弟齐为丞相,在他人眼中贵不可言的熊文、熊启,有苦自知。
两兄弟愤怒之余,唯一聊以心慰的就是王上塞进来的浮丘伯没有争胜之心,没有想着架空他们。
每日勤勤恳恳做事的浮丘伯很忙碌,勤勤恳恳做事。
繁忙之余,他喜欢站在自己办公屋子外的独立庭院中,仰望天空,想着那两只陪伴他多年的白鹤。
除了荀子门生,天子门生也入了秦国官场,只是极少极少。
这些从各地赶来,早有薄名的士子必须要通过国子监祭酒嬴成蟜的考试才能入得官场。
国子监祭酒的考试有点难。
其实并不是嬴成蟜出题难,而是列国与秦国国情不同。
同样一件事,楚人有楚人的处理方式,赵人有赵人的处理方式。而他们的处理方式在本国切实可行,在秦国,不行。
你要在秦国为官,那你就用符合秦国国情的办法。你觉得这个办法不妥当,有问题,那你就当不了这个官。
在当下这个混乱时期,嬴成蟜不需要奇思妙想,求稳不求变。
嬴成蟜眼中极其激进的秦王政,在这个观点上倒是与弟弟难得保持一致。
旧法肯定有不妥之处,但这个时候肯定不是变法之时。
秦王政并不认为自己在大批量换人的情况下还有余力实行变法。
他的弟弟认为他激进,他自己不如此认为,他认为自己很沉稳,自己做的都是自己可以做到的事。
或许是因为题太难,也或许是因为一些丢官去职没死的人心中有不平,有些风言风语开始滋生。
“我们国子监门生到底是天子门生还是嬴子门生?凭什么嬴子决定我们为不为官?王上还没说话呢!”
“一尺布,尚可缝。两兄弟,不相容。”
“考题如此死板!如此死板之人,哪堪为子?哪堪为储君?如此做事,岂不违背了秦孝公的招贤令!”
“……”
这些言语暂时还没有传到久居深宫的秦王政的耳朵里。
常在外行走的长安君听到,只当没听到,少年有更重要的事处理。
秦国发生谋反的事根本瞒不住,其师吕不韦的死已然传到了相邻各国,影响渐显。
魏、赵两国蠢蠢欲动,韩国筹备使者将来秦。
嬴成蟜刚遣人杀了在史上留下浓墨一笔,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庞煖。他知道自己没有道德,他知道和其他人相比自己很有道德。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三晋肯定没安好心。
或许,又要打仗了。
趁他病,要他命。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没有道义。
而现在的秦国实在是不适合打仗。
关中有百万人治水。
老一代将领麃公、蒙骜死,只剩下王陵、王龁。
当代能打战将樊於期、腾死,只剩下桓齮、杨端和。
秦国倒也不是没有其余武将,只是和上面那八个人相比,都是泛泛之辈,没有领过十万人出征的经历。
拜没有经验之人为主将的后果,燕国相腹用生命和燕国六十万大军做了反面典型——名将廉颇以十三万大败之。
别说拜无名之人为将,就是拜王陵、王龁、杨端和、桓齮为主将,对面要是李牧、廉颇挂帅,嬴成蟜都不放心。
因将星连续陨落,军心不稳的秦国,最好就是不打。
只是打不打,却不是由一方说了算的。
为此,少年跑了好几趟白起府邸。
先前一直想要征战的人屠,今时观点倒是与少年大为一致,这不是一个开战的好时机。
若非要战,人屠可以死而复生,以振军心。
少年得到白起应允,心中的石头倒是放下了,只是仍有几分不甘心。
藏了白起这么多年,放出去就为了保一个平安?
四大战将之下,小有名气的王翦劝少年不用太焦虑。
秦国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
四关天险在,秦国自保绰绰有余,上一次廉颇引五国联军来了也没有鸟用啊。
少年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认定秦国立于不败之地。
蒙骜的死、蒙毅的死、蒙恬的断臂、樊於期的死、腾的死、乃至最近死在其手的庞煖。
这些与前世历史书上不相同的变化让少年知道,自己不是身在历史,自己是身在真实世界。
连历史都可变,看似牢不可破的关隘有什么不可破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坚是不可摧的。
若是不把白起这个大杀器放出来,那秦国军方当下绝不能再出事。
确切的说。
王陵、王龁绝对不能有事,杨端和、桓齮不能有事。
少年给老将王陵、王龁都递上拜帖,希望这一次不会吃到上次吃撑的闭门羹。
两个老将都没有回帖。
就在少年耐心等待,想要递上第二份拜帖的时候。
断臂蒙恬遣人送信,告知给少年一个当下算是秘密的消息。
昨夜,老将王龁被罢免了。
蒙恬请长安君劝说王上,收回成命。
少年头疼。
老将王龁攻破相邦府,身具平叛大功。他那激进的兄长刚封赏完没几天,怎么就罢免了呢?怎么能罢免了呢?
平叛大功臣老将王龁被罢免。
这消息传出去,武将人人自危,军心还能要吗?嬴政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
昨夜。
虎熊坊。
夜色如墨,咸阳城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死于内乱的卫卒名额还没有填补上。
老将王龁的府邸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王龁从浅睡中惊醒,老友蒙骜的死和最近频发的乱子让他难以安眠。
年近七旬的他动作依然敏捷,麻利披上外袍,大步走向门口。
打开门,月光下,他花白的胡须和脸上的皱纹显得格外深刻。那双微眯的老眼射着寒光,透着久经沙场的锐利。
“何事如此慌张?”王龁沉声问道。
一名亲兵单膝跪在地上,声音哽咽:
“将军,公子他,他被王上处死了!”
“什么?!”王龁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扶住了门框才没有倒下。
王家只有一个公子,王掩。
王掩是王龁唯一的孙子,也是王家最后的血脉。
自从儿子战死沙场后,王龁便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聪慧懂事的孙子身上。
这些日子,王龁因为动乱,因为老友的死而心力憔悴,直到今日临睡前才想到好久没看到孙子了,遂派亲兵去正门找。
“怎么回事?快说!”王龁的声音如同寒冬里的北风,冷得刺骨。
亲兵颤抖着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动乱那夜,秦王政要领军出宫。
王掩作为正门司马,担心秦王政安危,坚持要秦王政留在王宫,不开正门。
秦王政大怒,以违抗王令为由,当场将王掩处死。
“竖子!”王龁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四溅。
他的眼睛瞬间充血,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老虎:
“备马!乃公要进宫!”
“将军!此时是宵禁啊!”亲兵颤抖着声音提醒。
“备马!”王龁怒吼一声,声震屋瓦。
片刻后,一骑奔驰在长街,疾向秦王宫中宫。
夜风呼啸,吹乱了王龁的白发,却吹不散他心中的怒火。
他想起孙子小时候缠着他讲战场故事的模样,想起孙子第一次穿上盔甲时的骄傲神情,想起孙子说“大父放心,我可不做混吃等死的文官”时的骄傲眼神。
马蹄踏踏,经过章台街,到得中宫正门。
“开门!”老将王龁在门下怒吼。
宵禁时分,宫门不开。
宫门守卫见是老将王龁,不敢乱箭射杀,急禀王上。
不带半个时辰,得到王令的守卫放下一个大筐。
老将踩筐,入宫。
议政殿内,秦王政正在批阅竹简。
烛光下,年轻秦王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峻。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秦王政蹙眉,抬起头。
看到王龁推翻赵高,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王公深夜入宫,有何要事?”秦王政平复心情,挤出一个笑容。
王龁没有行礼,直接质问道:
“王上为何杀我孙儿王掩?”
秦王政默然片刻,放下手中的竹简,轻叹一声:
“王公啊,寡人那日有言在先,再拦就是违抗王令,当死。
“你孙仍旧不放寡人,违抗王命……”
“我孙担心你安危,何罪之有?”王龁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王公的功是功,你孙的过是过。”秦王政一脸温和:“王公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为寡人做的事,寡人铭记于心。但你孙不听王令,寡人都说了再拦就要杀人,你孙还不放行……”
一生戎马,一身战功,换不来孙子性命的王龁怒极反笑:
“乃公为大秦征战四十余载,身上二十七处伤疤,哪一处不是为秦国而留?
“我儿战死沙场,我孙死于王命!
“王上,你就是这样对待为秦国出生入死的将领吗?”
秦王政面色转冷:
“违抗王令,当死。”
“当死?”王龁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凄凉:“好一个当死!王上可还记得当年长平之战?”
“寡人自然记得。”
王龁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道差点要了乃公性命的伤,是长平之战所留,是为你秦国所留!
“我王家三代为大秦效死,换来的就是一句当死吗?”
房内的气氛剑拔弩张,烛火在王龁愤怒的呼吸中摇曳不定。
秦王政沉默片刻,冷冷说道:
“王公,功过不能相抵。
“你孙违抗王命,当死,此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王龁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但这平静比先前的怒吼更加可怕。
他惨笑着,连连点头:
“好,好,好得很。
“我早就知道,你们秦国的王都是一样刻薄寡恩。
“武安君那战功比天还大,下场甚鸟样,我这鸟人有什么例外?
“如此无情之王,乃公侍奉不起,乃公请辞。”
秦王政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这个当口请辞?这是威胁!
其目很快消弭怒火,恢复平静,如深潭不可见底:
“王公想清楚了。”
“想得清清楚楚!”王龁一把扯下腰间的印绶,重重摔在地上,“我王龁为大秦流尽鲜血,却连唯一的血脉都保不住!这样的秦国,不值得老夫效忠!”
秦王政看着地上的印绶,面无表情:
“准奏。”
王龁怒视秦王政,突然仰天大笑:
“嬴政!
“你这竖子忘恩负义,刚愎自用!
“老夫倒要看看,你如此作为,到底坐不坐得稳这位子!”
说完,老将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而悲壮。
秦王政站在原地,看着王龁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
片刻后,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印绶,轻轻放在案几上。
“罢王龁的官,其爵位保留,俸禄照发。”秦王政对屋内的赵高说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赵高领命而去。
秦王政重新坐下,拿起竹简,继续批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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