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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的想法其实很不错。
以祭奠长孙皇后的名义,让太子前往祭祀。
不管是从任何角度来说,李承乾都没有拒绝的可能,甚至是不能拒绝。
可唯一的难点在于,这让李世民怎么可能同意。
当长孙无忌的话语触及“长孙皇后之名”时,李世民指尖的青玉镇纸骤然迸出脆响。
鎏金兽首烛台上的火苗猛地颤了颤,将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映得棱角分明,鬓角那缕新白在烛火下如同霜雪凝结。
“放肆!”
这声厉喝穿透殿宇沉郁,惊得檐角铜铃在夜风里乱颤。
李世民转身时,玄色龙袍扫过地砖的声响,竟比漏壶滴水更显刺骨。他盯着长孙无忌袍角上织金獬豸纹泛出的冷光,忽然想起武德九年的渭水之畔,那时他单骑退突厥,腰间悬的正是长孙皇后亲手绣的护身符。
“观音婢……”他喉头滚动,这个名字像含在口中的冰棱,化不开,也咽不下。贞观十年的昭陵下葬日,他扶着棺椁看她鬓边那支旧玉簪,簪头雕的并蒂莲已被岁月磨去棱角,恰如他们从少年结发至帝王帝后的半生。
她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此刻若用她的名义设局算计亲生儿子,岂不是将她毕生所求的“仁君”二字碾碎在祭台?
案头《贞观政要》抄本被夜风吹开,书页停在“纳谏”篇。长孙皇后当年谏止他罢黜魏征的场景忽然浮现:她着常服拜贺,说“主明则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
如今他若以爱妻之名行诡诈,九泉之下,如何面对那双始终清澈的眼眸?
李世民走到《万国来朝图》前,指尖重重按在画中。
那道凹痕是他前些酒后捶出来的,那时李承乾刚从高丽带回捷报,朝堂上有人喊出“太子类陛下”,他笑着举杯,指甲却掐进了掌心。
类己,这两个字像毒蛇盘踞在他心底。
他太清楚“类己”意味着什么。
当年他在玄武门引箭时,弓弦震颤的余音至今仍在午夜梦回时惊碎他的枕席。
李承乾眼中的狠厉、权谋,甚至连握兵符的姿势,都像极了镜中的自己。可他当年面对的是李建成的步步紧逼,如今李承乾不过是野心渐显,他就要用父亲的身份举起屠刀?
长孙无忌的话如同一把钝刀,割开他刻意尘封的伤疤。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他带着尉迟恭冲进玄武门,看见李建成倒在血泊里时,脑中闪过的竟是母亲窦氏临终前抚摸他头顶的温软。
如今若在先农坛对李承乾动手,当他下令拿下太子的瞬间,是否也会看见观音婢抱着襁褓中承乾对他笑的模样?
漏壶滴到丑时三刻,铜水滴落的声响忽然与记忆中刀剑相击的声音重迭。
他想起李承乾十岁时在弘文馆摔碎砚台,哭着说“我要像阿耶一样打突厥”。
想起十四岁监国时,这孩子认真思索的摸样。
那些被权力碾压的温情碎片,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光。
他可以容忍太子结党,可以忌惮太子握兵,却唯独不能用“母亲”这个最柔软的武器,将儿子逼上绝路。
长孙无忌拾起邸报时,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太子活我”四字上。
民间文人代笔的颂文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三熟稻种确实是李承乾的利刃,可这把刀切开的不仅是民生困境,更是他作为君主的权威边界。
“若用观音婢之名,百姓会如何看朕?”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的沙哑,“他们刚把承乾捧成神农氏,朕就用他母亲的名义设局,这岂不是坐实了‘君德有亏’?”
窗外夜色如墨,太极宫的宫墙在月光下显出冷硬的轮廓,恰如他此刻必须坚硬的帝王心。
当年渭水之盟,他单骑退敌靠的是民心所向。
贞观之治,他开创盛世凭的是“水能载舟”的敬畏。
如今若为了皇权之争,不惜消费亡妻的贤名,毁掉百姓心中“父慈子孝”的幻象,那三熟稻种带来的民心归向,只会瞬间化作燎原的民怨。
他可以不在乎史书如何书写“玄武门之变”,却不能不在乎“贞观”二字是否会在他手中蒙尘。
“陛下息怒!”长孙无忌扑通跪地时,额头磕在金砖上的声响惊飞了梁间栖着的夜枭。他盯着地砖缝隙里渗着的蜡油,想起妹妹生前最厌恶铺张,连皇后袆衣都只许用半幅织金。
如今他却要用她的清名设下鸿门宴,恰如用她亲手绣的平安符去盛装毒酒。
死去的记忆逐渐袭来,看着陛下的摸样,长孙无忌突然想起曾经的一些往事。
咸亨殿的梨花还未落尽时,妹妹总爱坐在廊下教他读《女诫》。她指着“妇德”篇轻笑:“哥哥日后做了宰相,可不能学那些苛待百姓的权臣。”
那时他还是个跟着李世民打天下的少年郎,腰间佩着妹妹绣的平安符,总以为权谋与亲情能像她发间的并蒂莲般相生相伴。
直到贞观六年,他力谏陛下罢黜自己的相位,妹妹在屏风后轻叹:“无忌哥哥,你终究是把君臣之礼看得比兄妹情重了。”
关陇门阀的存亡、魏王,晋王的储位之争、陛下日渐衰微的掌控力。
这些念头像走马灯般在他脑中飞转。
可当李世民厉喝“放肆”时,所有的政治算计都碎成了齑粉。他忽然想起在昭陵守灵的那个雨夜,他对着妹妹的牌位痛哭。
如今同样的愧疚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臣臣失言了.”他伏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残叶。
袍角上的獬豸纹被烛火映得扭曲,仿佛神兽正在挣脱织金的束缚,啄食他心口的良知。他想起妹妹曾指着《贞观政要》里“亲贤臣,远小人”的批注对他说:“哥哥,权臣之险,险在忘了初心。”
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早已在权力的迷宫里,弄丢了那个在军帐里为他缝箭囊的妹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妹妹的记忆就在逐渐淡去。
对于长孙无忌来说,更多的只是一个身份。
可明明,当年他跟妹妹的感情,是那么要好。
那一声‘放肆’。
让长孙无忌突然醒来。
那是自己的妹妹啊,自己怎么能用妹妹的名义,去害她的孩子。
长孙无忌偷偷抬起头,看见陛下背影里的萧索,忽然想起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后,妹妹抱着刚出生的李承乾跪在他面前:“无忌哥哥,求你护承乾周全,他是陛下的长子,也是我的心头肉。”
那时他拍着胸脯应承,如今却要亲手将这颗心头肉送上祭坛。
“传旨。”
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倦意却异常坚定。
“三熟稻种祭祀先农坛之事,准了。令太子携百官同往,右金吾卫与羽林军各出三千,分驻坛外两侧,无朕旨意,不得妄动。”
长孙无忌愕然抬头,却见李世民已走到窗边,望着昭陵方向的夜空。
那里没有星辰,只有厚重的云层笼罩着山峦。他想起陛下曾在长孙皇后忌日独自登上凌烟阁,对着她的画像枯坐到天明,手中攥着的是她生前抄录的《女诫》残页。
“无忌啊。”
李世民的声音忽然轻得像夜风:“承乾是朕的儿子,也是大唐的太子。就算要摘这枚带刺的果子,也不该用他母亲的名义。”
他转身时,眼角的泪光被光影模糊:“观音婢这辈子没求过朕什么,朕不能让她在地下,还看着咱们父子相残。”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漏壶滴水声应和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响。李世民拾起案头的狼毫,笔尖悬在空白的圣旨上,久久未落。
墨汁滴在“先农坛”三字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涟漪,如同他此刻翻涌却无法言说的帝王心。
权谋可以算计天下,却算不清血脉里流淌的温情。
刀刃可以斩断叛逆,却斩不断枕边人留下的那缕檀香。
李世民不想,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赢。
哪怕是赢了又如何,以后去了地下,要如何面对观音婢。
这样的事情,他做不来。
——
次日,李世民的诏敕抵达大明宫。
李承乾微微皱眉,召集众人进行商议。
“殿下,诏敕上写得明白,‘三熟稻种乃国之重宝,当于先农坛祭祀告天,太子亲往主祭,百官同陪’。”
杜荷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臣探得,羽林军今日已将先农坛周遭的永乐坊、靖安坊封锁,说是‘清理闲杂人等,以备大典’。”
赵节冷哼一声:“封锁坊市?陛下这是把坛城变成了瓮!当年隋文帝设‘鸿门宴’擒突厥使者,也是先清场再动手!”
“殿下,去不得!一旦踏入先农坛,右金吾卫被挡在坛外,陛下若要动手,咱们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就是陛下的计策。
或者说是针对太子的一次祭祀。
还是以太子三熟稻的方式。
若是能拿下太子,把太子软禁乃至于掌控在手,那有再多的兵力又有什么用。
李元昌也是点头赞同:“赵节说得不差。还记得武德七年杨文干之乱吗?高祖也是召建成太子至仁智宫‘问对’,实则伏兵已备。如今陛下故技重施,先农坛的祭台怕是比仁智宫的石阶更险。”
李承乾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荡开。
他起身走到殿中,玄色蟒袍拖过金砖地面。
“潼关有二十门火炮,洛阳驻着三万辽兵,长安城内六万精锐,辽东二十万部曲已枕戈待旦。我右金吾卫控着长安八门,火药司工坊有五千死士日夜值守。父皇若真要动手,会选在先农坛这等地方?”
杜荷趋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兵不厌诈。当年陛下玄武门之变,不也选在宫城之内?如今羽林军三万,加上金吾卫中忠于陛下的旧部,若在祭台设伏……”
李元昌皱眉:“殿下,帝王心术岂可用亲情度量?当年汉武帝为卫太子兴巫蛊之祸,何曾念及骨肉?”
“汉武帝?”
李承乾冷笑一声,拾起案头的邸报,指尖点在“太子活我”四字上,
“那是因为卫太子没有三熟稻种。如今长安米价斗米四钱,百姓把我当神农氏供着。陛下若在祭天之时拿我,岂不是坐实‘君德有亏’?山东士族本就不满关陇门阀,届时必借题发挥,江南漕运一旦停运,关中百万军民吃什么?”
赵节还是不解:“可陛下若以强行动武,软禁殿下.”
李承乾呵呵一笑。
“诏敕上不是说了,右金吾卫与羽林军各出三千,分驻坛外两侧吗。”
“三千将士足以,先农坛这么个地方,难道三千将士还不能护我周全?”
“况且,若陛下真的动手,对于我等来说,更是好事。”
李承乾有着足够的自信,这源于他对自身武力的信任。
或许是太子当得太久,一直坐镇指挥,很多人都忘记了,当瘸腿的太子坐在马上的时候,那便是战场上的无敌猛将。
尉迟敬德也好,程咬金也罢。
他们是大唐一等一的猛将,可李承乾却不怎么放在眼里。
当然,如果二凤真动手了,李承乾也并不是要跟其拼杀为主。
只要他想退,在没有火炮的情况下,谁能拦住他?
反之,一旦二凤真糊涂了,在告天祭祀上去动手,那‘大义’便会来到李承乾这边。
彼时若走玄武门,那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清君侧’。
“属下明白了。”
杜荷忽然躬身:“陛下要的不是杀殿下,是逼殿下‘失德’。若殿下拒赴祭祀,便是‘无视国典,目无君父’。若带重兵前往,便是‘谋逆之心,路人皆知’。唯有……”
李承乾接过话头:“唯有从容应对便是。”
“这是赌,赌陛下不敢在祭天之时担上杀子恶名,赌三熟稻种的民心分量够重。”
赵节见此,急道:“可是殿下,万一陛下真动了杀心……”
李承乾微微摇头:“动了,才是更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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