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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永寿宫中。
“几时了?”
做了好些年皇帝,早起伸手去枕头下摸手机的习惯,早就变成了人工报时。
“陛下今日醒这般早?”刘皇后正在一旁梳妆打扮,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快到卯时了。”
将近卯时当然不算早了,廷议就是卯时开始。
但皇帝已然一月不曾廷议,习惯晚睡晚起,时常要接近辰时才会睁眼。
朱翊钧揉着眼睛躺卧起来。
呵欠连天:“今日要早朝,心里记着事,早就半梦半醒了。”
皇帝有皇帝的决断,首辅也有首辅的决断,被武宗搞怕了的张居正,仍旧是撂了挑子,不肯给皇帝升腾宇宙之间的打算做垫脚石。
无奈还是得皇帝自己出马,去文华殿上装模作样一番。
“陛下昨夜怎么不说。”
刘皇后埋怨了一句,她若是知道要早朝的话,就让皇帝早点歇息了。
许是回想到了什么,刘皇后脸色有些羞红,别过头去,拉响了梳妆台旁的铃铛。
听了动静,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入。
朱翊钧搓了搓脸,掀开薄被,双脚踩在了地上:“朕昨晚想了想,皇后正月初九的诞辰,还是小做一番吧,深宫不记年岁,要是诞辰都省了,着实蹉跎皇后年华。”
说着话的功夫,接过左右递来的热巾。
刘皇后头也不回:“还有半年的事,说这么远作甚。”
皇帝将今年的事都安排完还不够,竟然都安排起明年的事情了。
这话并没有等来皇帝的回应。
或许是懒得答。
也或许是皇帝刷牙的时候从头到尾一丝不苟,不会咕噜一阵就抽空说两句话。
“再说,陛下自己八月的万寿圣节都准备省了,哪有不夫唱妇随的道理?”
刘皇后到底本分,看事情颇为淳朴。
朱翊钧洗漱完,起身走到梳妆台旁,劝道:“宫里隔三差五摆席也不好,朕省下来的银两,正好给皇后诞辰用不是。”
顿了顿,他将下巴搁到皇后的肩膀上,轻声道:“吴贵人今年生子加封,朕若是这时候省了皇后的寿宴,容易叫人背后说闲话。”
说罢这话,朱翊钧状若无事地直起身,揉了两下皇后的肩膀。
讲闲话自然是多方位的。
或许是批判皇帝沉迷美色,专幸吴氏,或许是皇帝不能齐家,致使后宫争宠,当然,以朱翊钧如今的权势而言,更多还是担心宫里宫外嚼皇后的舌根。
皇后这才意识到皇帝的考量,心中不由得一暖。
总有命妇转述,说坊间编排皇帝如何残暴,如何喜怒无常,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弄得好像她这个枕边人看到的柔情都是做梦一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停下了动作,伸手覆住皇帝搭在肩上的手掌。
朱翊钧笑了笑,反手握住皇后的手:“朕稍后给王世贞去口谕,让他提前准备皇后的寿词。”
别问为什么这么赶,因为到时候王盟主怕也不在京中了。
刘皇后一听王世贞,方才还温婉的神情立刻削去三分:“陛下还是换个人写寿词吧,我不喜欢王世贞。”
朱翊钧一怔,惊讶围着皇后看了两圈。
他捧住皇后的脸颊,语气夸张道:“哎呀呀,王盟主如何罪大恶极,竟能把咱们上善若水的刘姐姐都得罪了。”
别说外朝了,就是李贵妃也没让刘皇后指名道姓说过坏话。
朱翊钧想不惊讶都不行。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冷笑道:“上次我在陛下桌案上看到这厮写的《金瓶梅》,其中一页还折了一角。”
“什么西门庆与妻妾行欢,兴致上来了,张口便是‘娼技’、‘淫妇’之类的话,妻妾们被骂了也不恼,只当他是玩笑话……”
她伸手掐住皇帝的大腿,没好气道:“这厮就会写这些,还坏了陛下的纯良,莫说本宫只是厌恶他了,就活该给他浸了猪笼!”
朱翊钧吃痛,额头微汗。
他连忙抽身而退,打了个哈哈:“时候不早了,朕先去正殿垫垫肚子,稍后还要早朝。”
说罢,只来得及给张宏使了个眼色,便狼狈离开了暖阁。
张宏抱着皇帝的常服,连忙跟去了正殿。
皇后转头看了一眼,只见皇帝的身影颇有仓皇逃窜的味道,不由掩面失笑。
……
用过早膳,悉心穿戴。
人模狗样的朱翊钧,风采照人地从永寿宫内走了出来,前呼后拥地前往忠诚的文华殿。
“陛下,张辅之昨日默了二十七人出来。”
李进跟在皇帝身侧,从袖中掏出一张写满名字的纸。
朱翊钧偏过头,顺手接过。
孔承厚、孟彦璞、颜嗣慎……不愧是千年世家的底蕴,什么事都不落人后。
朱翊钧腹诽一句,继续往下看。
邹元标、赵南星、雒于仁……他就知道,想找死的人,哪怕当初南郊给这些人放回去,也会以别的方式回到天牢里。
朱翊钧摇了摇头,正准备往下看,却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殷诰?
朱翊钧不由得皱起眉头。
好个殷士儋,还真是会让人难做。
趁着皇帝御览的功夫,李进再度开口:“张辅之请求陛下,以此赦免他几位叔伯,以及些许近亲。”
朱翊钧闻言,疑惑地别过头:“抵命归抵命,朕有说过由他来指定?”
二十七人还不够塞牙缝,张辅之!让朕看看你的极限!
李进一怔,险些没反应过来。
朱翊钧收起了张辅之名单,随意地摆了摆手:“别放回翰林院了,扔去徐阶身边看着,给他时间慢慢想,到时候一并带上。”
翰林院人多眼杂,自然不如徐阶府上清净,顺便还能避免其人压力过大,失心疯砍伤了翰林院的室友。
李进唯唯应命:“万岁爷果真是优待士子的仁德之君。”
当然,面上是这么说,心里是不是这么想就不一定了。
从李进执掌东厂多年的视野看来,皇帝杀的人着实不算多,也就世宗皇帝一天杖死的量,相反,今上最令人震怖的地方在于,花样太多了!
不是挑个儿子杀,就是自己选族人活,假装饶命流放到半途才自知不能幸免,被杖杀时还要高呼万岁,谁看的不抖三抖?
朱翊钧倒是自我感觉良好,浑然不觉地揭过了这个话题:“今晚该去仁寿宫了?”
婕妤贵人什么,没有单独的宫殿,通常是把人叫到万寿宫侍寝。
只有居永寿宫的皇后,以及仁寿宫的李贵妃,皇帝不得不移驾亲临。
张宏上前一步:“万岁爷好记性,是该贵妃娘娘了。”
皇帝现在有封号的后宫,拢共也就六人,侍寝还得去掉吴贵人。
如此自然用不着抽签,除了来月事,其余时候都是轮岗。
朱翊钧沉吟片刻,摇头更正道:“这几日都唤韩宜妃侍寝。”
张宏有些不明所以。
封号后妃中,皇后与贵妃最得宠,吴、王两位贵人侍寝最繁,反倒是韩宜妃、张顺妃不上不下,最没存在感。
万岁爷怎么突然迷上韩妃了?
虽说打破轮岗的规矩有点突兀,但张宏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多嘴:“奴婢稍后便去知会韩娘娘。”
朱翊钧点了点头:“不必准备肠衣。”
张宏闻言,转头与李进对视了一眼,两人脸色不约而同浮现喜色!
万岁爷这是想通了啊!
张宏忙不迭点头:“是,是。”
赫然是囫囵话都说不清了。
朱翊钧懒得理会这些太监又在脑补什么,怀孕得讲基本法,一年一胎的高质量结果,正好堵住外朝谏言选秀的嘴。
顺便,也治一治外朝被武宗皇帝吓出来的病。
……
文华殿。
今日廷臣来得格外地齐全,少长咸集,贤愚并列,两班绯袍大臣一路蔓延到文华殿门口。
跳出三界外的户部尚书王国光、工部尚书朱衡,今日重归现世。
整日泡在五军都督府的王崇古,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是文臣。
自陈不职,伏乞罢免的大理寺卿王三锡、佥都御史徐一忠,被请上了文华殿。
甚至于,连移嫡袭爵后沉寂年久的成国公朱希孝,也东山再起,穿上了纠仪官的衣饰。
久违的三道净鞭,在文华殿内响起。
张居正与申时行各领左右两班,率先下拜,殿内绯袍,次第而礼。
“问陛下躬安。”
在群臣合唱之中,皇帝缓步自侧殿而出,施施然坐到了御座之上:“朕躬安。”
许久未在文华殿坐班,朱翊钧挪了半晌,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坐姿。
朱翊钧一面摸索着此前的贴合感,一面看向朱希孝,温声道:“成国公病情彻底痊愈未?”
当初朱希忠杀戮亲王,固然将事情办漂亮了,却多少有些犯忌讳。
朱翊钧便以惩戒之名,将成国公的爵,移到了朱希孝这一房。
即便如此,朱翊钧还是有些担心这一家子被人忌恨,又夺了朱希孝锦衣卫的差使,让其在家修养。
如今情随事迁,也是到了出来做事的时候了。
朱希孝连忙下拜:“陛下,臣区区贱恙,今岁入夏时分,便悉数痊愈了。”
皇帝没喊出来做事,那就大病难治;皇帝喊出来做事,那就是生龙活虎了。
朱翊钧轻轻笑了笑。
他目光又移向总督仓场侍郎范应期:“范卿,家中可还安好?”
范应期抿了抿嘴,躬身下拜:“臣治家不严,安敢劳陛下关切,家中只舍了些许腌臜物,并无大碍,日前来信说,正在按察司与报社、以及泼皮文人对质受审。”
朱翊钧满意颔首。
也算是误中副车,将一场民乱按在了萌芽之中。
皇帝自然不能每名大臣都关照到位,叙过闲话,自然要开始议事了。
朱翊钧转头看向张居正:“元辅,日前廷鞠的荷花案,结果如何?”
无数道目光落到大理寺卿王三锡、佥都御史徐一忠身上。
两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今时不同往日,皇帝出面裁决,可没有争辩的余地。
张居正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陛下,综览法司卷宗,此案为时任刑部侍郎翁大立、五城兵马司把总张国维,所炮制的冤案。”
“时任刑曹王三锡、徐一忠,迎奉上官,不辨是非,独刑曹潘志伊分明案情,拒不签印。”
朱翊钧静静听着。
他自然早就知道结果,眼下不过是走过场罢了。
等到张居正把话说完,朱翊钧才哦了一声:“朕还说王廷尉为何屡屡想将此案办做铁案,原来如此。”
大理寺卿王三锡垂着头,对皇帝的质问,丝毫没有反应。
佥都御史徐一忠已然下拜告饶:“臣有罪!臣乞罢免!”
朱翊钧见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徐卿彼时为了升迁迎奉翁大立,如今又求着朕罢免,何苦来哉?”
他只是有所感慨罢了,倒也不是真要问一句为什么。
见徐一忠叩首不已,涕泗横流,朱翊钧只得摆了摆手:“罢了,你自去吧。”
靴子落地,煎熬了数日的徐一忠险些瘫软在文华殿上。
一旁的蒋克谦颇有眼力见,示意金吾卫带其离殿。
处置了徐一忠,朱翊钧干脆一气呵成:“南京刑部尚书翁大立,五城兵马司把总张国维,炮制冤案,论死。”
“大理寺卿王三锡,助纣为虐,又对抗审查,欺君罔上,罪加一等,贬为庶人,夺去出身以来文字,永不叙用。”
话音刚落。
方才还是显赫廷臣的王三锡,眨眼便被两名金吾卫架在当中,三下五除二,直接扒去了一身禽兽衣冠。
王三锡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死死咬着牙关,被架出了文华殿。
“啧,果真没丢份。”
朱翊钧看在眼里,忍不住调侃一句——他还以为王三锡会惊慌失措,叫嚷着,我是来文华殿开会的,你们要干什么如此云云,不曾想,还真有几分气度。
当然,也就止于调侃了,总不能因为其梗着脖子不服罪,就继续降罪吧。
群臣对该案的处置早有心理准备,对于这个结果,几乎所有廷臣都是目不斜视。
或许是慑服于皇帝的威势,文华殿内格外沉寂。
但事情到这里显然还不算完,案子不过是切入而已,削一削山头才是正经道理。
“潘卿,许卿,此案你们有何说法?”
压力来到了刑部头上,潘晟与许国对视了一眼,后者迫不及待地越众而出。
只见许国伏地请罪:“陛下,刑部将冤案视为家丑,抗拒翻案,一再遮掩,罪莫大焉!”
朱翊钧不置可否。
躲进小楼成一统,是部院的常见做法,当然算不得罪,就看怎么改了。
只听许国斩钉截铁朗声道:“日后刑部结案之卷宗,尽皆抄录副本于国史馆,是非对错,皆供天下士子与历史考验,但有错漏,即刻整改!”
众人莫不精神一振,难以置信看向刑部二人,将卷宗给士子看!?
竟敢如此授人以柄!
真要有什么冤假错案,学生可不管你这么多,一但认准是非,同仇敌忾,伏阙喊冤都不无可能。
朱翊钧也有些出乎意料,惊讶道:“尽皆抄录国史馆?会否过于繁琐?”
他对刑部的工作倒真没什么概念。
许国对答如流:“陛下,刑部只审大案要案,一年不过两三册书,本朝拢共……”
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连忙掐住话头:“无非是多两个书吏而已。”
许侍郎奏对之余,瞥了一眼沉默的潘晟,心中感慨不止。
哪有什么历史考验,眼下先把政绩捞到手里再说,按这个势头,自己再攀登几个年头,恐怕就能离开刑部,大不了这几年亲力亲为看紧点就是。
再往后?谁任上出冤案谁倒霉去,说不得正好拿来给他许国做对比。
朱翊钧浑然没察觉到许国的想法,只觉这厮也是个敢于任事的栋梁之材!
他缓缓点了点头,放刑部过关的同时,还温声勉励了许国几句。
许国一番敢作敢为,倒是让早起的朱翊钧心情愉悦几分。
就连坐下的龙椅都觉着舒坦了不少。
朱翊钧挪了挪位置,目光恰好落在礼部尚书汪宗伊身上。
看到老汪头的脸,他陡然想起自己还欠着礼部一桩事情未议。
他轻咳一声,端肃道:“汪卿,马卿的谥号礼部有定论了未?”
虽然一时半会说不出老马有什么功劳,但毕竟是对的时候出现的对的人,千金买马骨也不能差了面。
汪宗伊小挪了半步,出列奏对:“礼部部议故太师马自强谥号有二,曰文肃、曰文懿,伏乞陛下裁定。”
说罢,老学究还就真不再多言,连句解释也无。
文肃……文懿……朱翊钧咂摸着这两个谥号,在心中权衡。
作为当世儒宗,朱翊钧当然是懂行的。
本朝文臣打头一个都是文,没甚好说的。
第二个字才有所讲究,乃是按照正、贞、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这样排下去。
阁臣一般都在忠以下,庄以上,二品衙门堂官一级略逊一筹。
要是连二品堂官的身份都没有,就只能再往后找,譬如当初的帝师陶大临,朱翊钧只能为其找个文比的谥号。
历史上的张居正就是顶天的谥号,文忠。
申时行和王锡爵逐次差一筹,分别是文定和文肃。
马自强这个只做了七个月的文渊阁大学士,则是更靠后的“文庄”,可谓吊车尾。
如今朱翊钧要拿马自强为惟新阁做筏,自然不能太差,但也不能太好,让好学生感受不到等级差距。
礼部拿出的两个谥,连升了三级差不多,文懿就有些过头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轻轻颔首:“朕属意取文肃一谥,诸卿以为如何?”
如何?
自然是纳头便拜!
“陛下圣明!”
朱翊钧呵然一笑:“便照此祭葬,朕明日亲自送马文肃供奉惟新阁。”
亲自!?
这话一出口,殿内的气氛莫名焦灼了几分。
王锡爵看了一眼张居正的背影,露出一丝艳羡的目光,莫非真能摸到范文正公的门槛?
申时行则是在心中盘算着,届时能不能为老师吕调阳争取到文忠。
许国仰着头,心中思虑不断,刑部不可久留,温纯又把西南政绩吃了下去,如今还有哪里可供挖掘?
朱翊钧感受着群臣的灼灼目光,心下满意。
自己当皇帝本身就已经很爽了,这些朝臣未必有自己这般正反馈——既不让揽权,又不能贪污,尽心竭力还要整日提心吊胆。
驴子前面总得栓根萝卜。
好在朱翊钧给的不是一般的萝卜,而是好男儿的英雄史诗!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某某们百死不悔,成就一朝中兴,谁听了能忍住沸腾热血?
“陛下,臣有奏……”
良好的氛围开头,议事的分歧都小了几分,眨眼便过了好几项议。
户部尚书王国光奏,清丈试点三处曰北直隶、曰南直隶、曰福建布政司,一京一省业已丈毕,独南直隶迁绵八年,未竟全功,议去诏申饬,奏准。
录辽东红土城及永奠二次功,李成梁世袭伯爵,梁梦龙荫一子入国子监。
广东布政司奏请,蠲免隆庆六年以前逋饷一十八万五千六百余两,合议不允,着陈明原委再议。
桩桩件件,几乎眨眼便有了共识。
时间缓缓流逝,微熹的晨光洒进了文华殿,顺势熄去了照明灯笼。
“……陛下,铸币罢。”
工科给事中万象春出列下拜,请皇帝定夺铸币事。
朱翊钧上下打量着万象春,确认这厮并不是真的在骂自己,才接上铸币的话头:“若是开炉铸币,如今能铸多少文?”
这事自然不是万象春能知道的。
只见工部尚书朱衡上前一步:“陛下,按万给事中核算的成本,库中工本只能铸得十二万五千万文。”
朱翊钧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
十二万五千万文,听着多,实际上也就二百万两白银左右的市值。
大明朝的市场有多大朱翊钧不知道,但白银至少是大几千万两。
只放这么一点水,只怕眨眼就被私铸大户们收进地窖里了。
想到这里,他看向王国光:“王卿,户部怎么说?”
专业的事还是得问专业的人。
王国光倒也没有推脱,挺身而出,拱手奏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妨先还复开采云南铜矿之政,积蓄工本,等国库足额之后再铸万历通宝。”
“市面上历朝以来官铸铜币、杂铜、私铜,该回购的回购,应当查缴的查缴。”
“工部再将历朝铜币回炉,兼国库工本,一并统一形制,大量铸造……”
廷议有廷议的好处。
户部的山头,此前可容不下万象春这个给事中,明目张胆插手铜币铸造——殷正茂都知道铸币赚钱,户部能不知道么?
非得将黄金色这些户部主事革职,辅以张居正回朝后一番铲平山头的震慑。
铸币之事终于能回到实事求是的框架内讨论了。
王国光娓娓道来,有条不紊,群臣无不随着其条陈一一深思。
首倡此事的万象春、工部侍郎万恭、兵部尚书殷正茂争相提问。
王国光一一作答:“……是故,臣以为铜法应当准备一二年,届时与银法、钞法、鞭法,一并施行!”
朱翊钧并未表态,而是看向万象春、万恭等人。
众人迟疑片刻,才一齐下拜:“陛下,可缓步施行,若事有不协,再行调整。”
朱翊钧见几人有所共识,自然是从善如流:“即按此议施行!”
云南铜矿开采……也不知道会否刺激到邻近的东吁王朝。
说到这事,本朝几场大战,缅甸、鞑靼都与历史上的时间不太相符。
不知道受了哪些事情的影响,更不知道何时如期而至。
“陛下,昨日摊丁入亩之事,部议之后,臣也有条陈奏上。”
朱翊钧正在御座上遐思,低头才发现王国光并未回列。
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他疑惑看向张居正,昨日不是说妥么?还有什么条陈?
张居正面无表情,对皇帝的视线没有任何回应。
倒是王国光再度开口:“陛下,臣以为大略妥当,细节仍需细究。”
妥肯定是妥的,但需要微调一下。
若非如此,王尚书又何称专业呢?
朱翊钧挪了挪位置,让自己坐得更舒坦些:“王卿且说。”
他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这事毕竟是前人的智慧,难有什么改动。
王国光再度一礼:“陛下,何以曰摊丁入亩?”
朱翊钧下意识道:“朕有意将丁税摊入田赋之中,便以此为名了。”
王国光闻言,却皱起眉头,一副不认同的模样。
看得朱翊钧摸不着头脑。
王国光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陛下,何不直接叫‘取消人头税’,说与百姓听呢!?”
朱翊钧一愣。
他正要出言解释,突然沉默了下来。
对啊,为什么要叫摊丁入亩?因为自己窥见了始发万历一朝移丁为田的结果,那就是摊丁入亩。
原因?先入为主罢了。
真要论起来,丁税是直接取消,还是摊进了田赋里,百姓哪里知道?
至于是“摊丁入亩”容易为人接受,还是“取消人头税”更为万家生佛,这更是一个毋庸思考的问题。
王国光见皇帝不表态,继续说道:“正好趁清丈结束,天下田亩有变,重新合并杂税,拟定田赋的正税。”
“不是正好用‘取消人头税’,来抵消此次变动的怨望么?”
听到此处,群臣有心附议,又恐拂了皇帝这个首倡的面子。
王国光说得确实在理,国朝大政,不同的名头之间,推行的难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朱翊钧心中感慨。
果然,经验主义要不得。
他暗自警醒了一番,盛赞道:“王卿真知灼见,为朕窥破迷途。”
王国光却没有多得意:“除此以外,还有一事,陛下不得不查。”
“取消丁税,必然有百姓主动弃地,届时流民只怕也不在少数,需得未雨绸缪。”
种田有口饭吃固然没错,但不是谁都愿意劳动,弃地或许是个人抉择,但整体来说,就是形成了流民。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一定数额内的流民,大明朝有能力缓慢消化。
不过,王尚书的思路,显然和皇帝不一样。
朱翊钧摆了摆手:“此事朕早有决意,先从江南与东南两处开始,徐徐推进。”
他能猜到王国光的想法,无非就是把人拴在土地上。
但朱翊钧恰恰相反,他就是要将多余的赤民从土地里赶出来!
赤民一定会弃地,因为种地看收成,到了荒年纳税后或许还亏了。
弃地多好,弃地之后只需要填饱自己就可以了。
对,依旧是要填满肚子的——所以朱翊钧要给这些不想看天吃饭的流民一个去处。
为什么是江南?
因为江南手工业发达,工坊繁多,重工业底子也厚,各大造船厂广布于江南。
这是流民进厂打工的好去处。
为什么是东南?
因为东南港口众多,近海贸易方兴未艾,远渡重洋正在扬帆。
这是流民冒险的好去处。
这是事关内循环和外循环的两条暗线。
朱翊钧看得更远些,所以他态度坚决,丝毫不给王国光商议的余地。
王国光见皇帝如此态度,多年共事,自然明白皇帝另有考量,默默行了一礼,站回了班次。
随着户部归列,又有科道进言,议太原地震,赈灾各项。
随即首辅张居正奏,以各省抚按清丈进度,陟罚臧否,曰孙丕扬罢免,曰邓以赞罚俸三月,曰汪道昆改调南京六部,帝咸允。
又有,调原任陕西按察使梁问孟巡抚四川,升四川参议李三才为应天知府。
除庶吉士张辅之为翰林院修撰,兼任中书舍人,值求是学院,随奉山长阶左右。
诸事好歹议毕,时候已然不早。
“诸卿有事启奏。”朱翊钧环顾朝堂,再度确认道。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显是已然奏罢。
然而沉默良久之后,等来的下一句却不是无事退朝。
“如此,只剩朕手上两事要议了。”
群臣惊讶看向皇帝。
“一桩是徽州府的民乱。”
“说是一府之内,六县之民,只因赋税不均,竟然相互之间,视若仇寇,险些兴兵攻伐。”
“一桩是南方诸报邸之事。”
“近来有不少报纸论及清丈,说大明朝建国以来,都是南富北穷,清丈无异于北方诸省趴在南人身上吸血。”
朱翊钧幽幽一叹,环顾群臣:“诸卿,地域歧视要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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