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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在口口声声地说着,
皇上,请还云儿自由……
还我自由……
目光中竟是万分的疏离,失望和决绝。
云儿,你叫我怎能开口用孩子来逼你留在我身边?
众生殿。
正是辰时,平日里门庭若市的众生殿今日却不着人烟。凝云和沈凡远远地便瞧见成叔在大门口候着,枯黄一张布满风霜沧桑的岁月脸庞,瞧见两人来了,马上咧嘴笑了。
从前不曾注意,如今细瞧,凝云不禁觉得这老人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伟岸气节,尚未全被岁月磨去,正如同成旭渊一样。
“少主恭候小姐多时了。”成叔笑道。
他认准她会来么?心底冷笑,眉眼给出一丝不屑的侧睨,扬袖而入。沈凡轻咳一声,微微皱眉,似乎责怪她在长者面前无礼。
凝云暗暗有些后悔。也是呢,自出宫来,似乎越来越不知礼了。
众生内果然空无一人。
稍事半刻,又一名迎客的来了——长孙尚瑾。尚瑾并不似妹妹任芙,是一见惊目的美人,她那一派的素雅气质、隐约动人是要用心用时去品的。雁过沉绿,花落息声,静默的魅力,是她给一切人的画像。
不知怎的,凝云总有种感觉——尚瑾可以看穿她的内心,或许不仅仅是她的内心。成旭渊的,任芙的,任何人的。
然而,此刻,她却也可看穿尚瑾了。
那双绛紫深眸中,隐藏着一团可燃尽一切的火焰,就与妹妹任芙一样。然而,任芙,是有焰便痛快泻出的快火;而尚瑾,隐忍处可致千年,一旦爆发,便是天雷勾动地火的势不可挡。
所幸,尚瑾真的擅于隐忍。
“今天倒是个晴天呢。”言笑晏晏,池面冰层压尽了一切波澜,她的美一日清似一日。“少主从未拣过如此的晴天入流息殿……小姐请随我来吧。”
流息殿。
果然,众生过,浮莘过,下一站,是流息了。
众生,平地观人,幸有伴,人声喧而人生齐。
浮莘,居高临世,念有明,高灯悬而高登离。
而流息,已是精灵脱尘,盼无垢,天倘远而天堂近。
如果说经了前两层,凝云还只是叹工匠手艺灵感的奇妙,如今到了流息,凝云再不复疑了——人间从不曾应有这一座楼,没有魔法异秉,没有天神御赐,绝不应有这一座楼。
祥云吐幻,卷云离析,积云蹙神,烈云翻滚,高云弹轻,素云如歌,彤云若焰。仍是四面是窗,仍是斜倾四成,向下望去却不见尘世,向上忘去亦没有烈日利光。
如同天地之间,削出了这么一截太虚幻境,以云织成,玲珑轻盈。
流息,已是完完全全的空中楼阁。
云流云息,云卷云舒。至纯至粹,至神至悟。
真的可以飞么?
如此自由地飞么?
见伊人心醉神迷,成旭渊笑道:“可离窗远些,这里地高风大的,若吹了你出去,便宜了玉帝,我倒还舍不得呢……”话出口,自觉有些轻挑,忙将后半截吞了回去。
凝云倒并未留意,仍赏着窗外一望无垠的云海奇观。
站在窗口瞧风景的她,不曾知道自己亦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喜欢这里么?愿意留下吗?
他很想问一句,又不忍扰了她如此凝神的时刻,只好继续等着,但脚步轻移,就让她的缕缕芬芳,深深滋入。
佳人观云,便有公子观佳人,想看两不厌,不输诗仙与敬亭山了。
这么一候,便是两个时辰。
“瞧够了么?我们的七日之约,并非观景吧。”他终究忍不下去了,温声出言。
凝云回头瞧他一眼,兀自走入内殿,坐在了棋盘一侧。
玉指轻揉,指甲如贝般圆润珠华,仍执白子。
他亦坐下。
今日的棋盘与前次不同,凝云发现,前次为水晶凤池格,而今次,是玉珠鸾宿格,比起前者,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路府中原有一块,凝云娘亲去时随之入了陵墓,是故她从未见过,只听先生讲道,说是玉珠鸾宿格为棋客所珍,当年王积薪得一块,于其上刻了后世棋手耳熟能详的“十诀”,便流芳百世,故而后世棋客再得此格,亦喜刻字,不一定是棋诀,亦有很多是赠语。
龙胤亦有一块,宝贝的很,上面刻的是什么她从不知道。
玩笑时她也不平过,平日什么金的玉的,进贡的馈赠的,他是并不吝啬的,唯有那方玉珠鸾宿,硬是不给她瞧。
她每每便猜测,王积薪是龙胤太傅一般的人物,必定亦将玉珠鸾宿传与了他。他的那一方,就是王积薪的一方,为了尊重亡师,才束之高阁,好生地供奉起来,再不许外人瞧。
想起这一折,她不免眯目去瞧成旭渊这棋盘上所刻的字。
不知是棋诀,还是赠语呢。
三行字,每行七言,颜色是淡淡的蕊黄,她颇辨了一阵子才勉强读出。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不是棋诀,却也不像赠言。她随意想了片刻,仍不解何意,便先放在一边,凝神对弈。
黑棋先行,星小目开局。
凝云随即应了二连星。
对弈时凝云甚喜执白,旁人难免不解,认为白棋是落后手的一方;然而,他们不懂的是,让对方先行,便可先得对方的意图。凝云虽是棋力非凡,然而布局功力略显薄弱,因此,应着对方的布局而变,正是她应走的套路。
成旭渊亦是高手中的高手,前次一役,虽是他败,却自败中取了经验,很快摸熟了凝云的招法。
果然,这一局棋,几十手过,凝云蹙眉了。
他左突右进,让她竟辨不出任何阵法。
思索片刻,她索性扯开大旗与他对攻,四路挂角。此时他倒不急了,兀自守住中腹,坐看风云起,待她四面来攻,分手简而化之,紧守而不攻。
她心中一紧——一定是中圈套了。
宛若回到了毓琛宫中,龙胤便是如此这般,坏笑着瞧她手忙脚乱,自己却稳坐泰山,让她攻,只为寻她开心,而后在关键手上略略化解,便回回取胜。
成旭渊果然如此快便摸准了她的命门。
不,不,龙胤□□了这许久,怎么自己还无长进?她长考半晌,果断镇头,三三连跳。此为最强手,她不信他可以不应。
果然,成旭渊被迫应了。
凝云暗笑,先手又回到了她这边,如果她猜的不错,成旭渊下一手应为拆,那么她只需……
拆?
没来由的,玉珠鸾宿上的三句诗跳回了她脑中。
字谜中,最常见的是拆字谜。
她走了神,三句话的解释,顺理成章地拼凑在了一起。
影逐烈阳身去京。
“影”去“日”,再去“京”,便是“彡”。
琴断残今空余半。
“琴”去“今”,再取半,便是“王”。
春别三日独不寻。
“春”去“三”“日”,便是“人”
三部拼在一起,此字为——珍。
珍。
空气中似也滑过咔嚓的一声,如同闪回,尘封了数日的梦魇如今被打开了封印。一切都回来了,月下朋月宫的鬼魅幻影,犬牙般狰狞的碎珠、断玉,欧阳流莺一头乌发披散,面白如枯,那声声凄厉的哭泣,龙胤因愤怒而血红的双眼,她仍听得到自己恐惧的心跳……
一切,都因为这个字代表的那个人。
珍儿……
怀欣皇后……
她的心登时乱了。皇宫里的一切,痛苦、猜忌、误会、陷害、嫉妒,接二连三的回忆涌来。
苏州的安详美好,先生的体贴关心,得观众生殿的惊艳,结识成旭渊、尚瑾、任芙的奇妙之旅,一切都美好的像是偷来的时光。
她背后,还有着那许多的纠葛纷争。
为什么,这里也会有一个“珍”字?
为什么,这里有如此多的紫瞳女子,皆为巫女,却有那么一个,出现在了紫禁城的沉香阁里?
为什么,成旭渊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处境?
这一切谜团的答案究竟在何处?
静心,方可为棋。
如今,她怎么还能静心?
凝云情绪的变化尽收成旭渊眼底。
他暗笑了,尽管她仍落子若飞,然而两眼乌睫忽闪不定,眸中光点亦如此游离,怎能骗的过他?
“一切需解释时,我自会解释,请你静心。我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绝不会放过乘人之危的机会。”他倒是真心提醒她。
然而,她怎么可能再静心?
成旭渊叹口气,落下一子,缓攻。
做一次正人君子,也罢。
凝云沉吟片刻,不应,转手自中腹跳出,强行脱先。
恶手,连连恶手。
一个时辰后,第二局战毕。
三目半,凝云完败。
不知是因了败局,抑或因了阴魂不散的“珍”,凝云一阵急火攻心,体病分明已好转多日,如今却是一阵血气上涌。她想转过身去,然而一个站立不稳,只得撑住玉珠鸾宿,咳了几声,纤肩频颤微微。
成旭渊忙起身扶住她,那一瞬间颇有些怕再被她甩开。
她并未抗拒,于是他大了些胆子,轻轻帮她拍着后背,温和而轻柔,透过月白的轻纱,似乎真的暖了些。她轻轻抬头,暗骂自己竟有些享受这一刻的四目凝望,肌肤相接。
成旭渊蹙眉瞧着怀里的人,知她是病弱,却难免欣赏起平素淡妆的她,红晕上颊,樱唇微抿的刹那芳华。既在云间,流息殿不受一丝干扰,只有他们两人。他的爱意,转瞬之间便在这高远飘渺的云中之境倾泻,温暖掌心缓缓下滑,她的纤腰,尚不足他一握……
猛一抽身,凝云又摇晃了一阵,怒视着成旭渊。
这,就过分了。
她既来赴了这七日之约,便是……接受了他“一生一世”的条件。
偏偏她输了这一盘。
然而,现在,是一比一,还有最后一盘,她的命运,还在自己手中。
成旭渊黯然收了手,转身叹气,温声道:“凝云……回去吧,第三盘,仍是七日之后……彼时在溯机殿——众生的最高层,一切……都会改变……”
再不顾他的关切,她推开玉雕的门,在尚瑾不解的目光中,飞也似的逃掉了。
紫瞳盯住那纤弱背影片刻,她摇摇头,轻声走进内殿。
“还有那流连的千玫香氛呢……”尚瑾颦眉道。
“果真有么?她用香料并不很多吧。”成旭渊道。
尚瑾惨然一笑,伸出一根玉指,点点他的眉心。“不曾留香于室,只是……留在这里了吧……”
成旭渊笑道:“精明的人,第一桩要事便是除去能读懂他心思的人,我却留你在身边,直到现在。”
尚瑾笑笑,一缕苦涩爬上眉头,缓启朱唇,目光颇有些迷乱,瞧着成旭渊一双俊目,满满的怜惜和倚重,却从没有爱,从没有。
自己五年的相守,却不及方才那女子一瞬即逝的华光流转、顾盼神飞。究竟是哪里不及了呢?
并非不甘吧,然而,公子如何能了解呢?
“公子说的对。然而,尚瑾能读懂公子的心,居然还甘愿留在公子身边,这,却更难。”说罢,转身而去,迷迭的幽香,随水袖扬起而漾,裙角翩然。
自流息一路冲下,见到沈凡,凝云再忍不住压抑多时的泪。当即伏在先生肩头,抽泣了起来。
“先生……她回来了……她们回来了……那座皇宫,那个人……我竟是如此欲忘而不能……先生,我该怎么办?我真的逃不出么?”
泪拢生痕,心中积存多日的苦,如今全部倾泻了出来。
半晌,待她安静了些,沈凡心疼道:“云儿,你终是不肯详说先生离开你后,你四年的生活,我也不忍逼你。如今……都告诉先生,好么?”
凝云轻轻点点头,忽然喉头又反了酸气,呕了一阵。
沈凡轻轻帮她擦去余泪,温言道:“我们先回家,再慢慢说吧。路丞相和平江王,不知发现了没有呢。”
凝云点点头。
二人出了众生殿,在嘈杂的街道上没走几步,却听得喧嚣的人声、马声一齐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有人正骑马疾速向这里奔来。
“先生,你听,似乎有事情了。”凝云指指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转眼间,一队骑高头大马的大汉就到了眼前,所过之处撞翻了一路的摊位,甚至猝不及防的路人。人群惊呼阵阵,向凝云和沈凡站的地方涌来。沈凡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凝云连忙低头去扶她,却听到马的嘶鸣声到了耳边。她猛地抬头,却只看到了扬起的马蹄,沈凡惊叫起来,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她再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棉被柔软而温暖,屋子里弥漫着醉心的薰香,梅花窗格的窗子,莲花鹊尾的铜香炉,铜制刻花的镜子。朱红门框上的垂下的水晶帘玲珑剔透,侍女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毓琛宫?
她心中一紧。他们难道趁她昏厥时将她送回了京城?
她活动活动手脚,并无大碍,只是头还一阵阵的疼,胃里也翻腾着。她挣扎着翻身下床,大步跨出房门,被一名侍女扶住了。
“娘娘要去哪里?”她体贴地问道。
“我……”
“路大人和四王爷还在外殿候着呢,奴婢这就……”
“爹!”她叫着扑到路丞相的怀里。
“感谢老天,你没事!”路丞相一脸担忧地说道,“云儿啊,爹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乖乖待在翠幕斋,你瞧刚才多危险……”
“我这是在哪儿?”她急切地问道。
“别急,我们再快的手脚也不能这样就把你运了回去。”龙篪似乎看透了她,戏谑地答道,“这是苏州知府的府邸,我们借人家的地方一用。”
她松了口气。“先生呢?先生怎么样?”
“放心,沈夫人没事,暂且回翠幕斋去休息了。”龙篪也教训道,“昭容现在不比平日,凡事要多加小心才是。若不是我的人这两日一直暗中保护你,方才及时出手,你定是要成为那烈马的蹄下……”
“一直暗中保护我?”凝云打断他道,“还是一直暗中监视我?”
她居然还曾打算离开翠幕斋,看来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这话如今不用说了。”路丞相责备道,“这不是派上用场了么?”凝云诧异地发现,说这话时,他竟是拼命忍住笑意的。她望望龙篪,更加惊讶地发现,他也笑着。有什么好笑的?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二人。因为他们布置的好人起作用了?罢,罢,虽然不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有理由得意的。
她不解地叹了口气,摇摇路丞相的胳膊。“罢了,今天本是我的错,更不该怪你们好心派人保护了。有劳爹替我向那位壮士谢过救命之恩。”
此言一出,龙篪干脆哈哈笑了出来。路丞相倒是拼命板着脸,但已忍不住了。
“这到底是……”她发作了。
龙篪笑着打断道:“要谢,昭容亲自谢便可。”
凝云正是不解,路丞相将她塞到了另一个人的怀中。她转过身,却迎上了一个熟悉的温暖胸膛。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缓缓抬头,看清了那人的脸。
万籁俱寂,浮云再也不能遮住旭日万丈的光芒,斜晖自西窗移入,无端染了暖橙微光,流阑飞火。温热,而欲灼,欲燃,成焰。
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和他心跳的声音……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边龙篪忙不迭地推路丞相出去,自己亦嬉皮笑脸地退了出去,带上门之前坏笑道:“二哥忙里抽闲来苏州‘微服私访’,可勿浪费了时间才是!”碰到龙胤恐吓的目光,他吐吐舌头,消失了。
“这小子……真是……”他无奈地笑笑,“十□□的人了,还是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两人再次四目相对,忽然都无话可讲,尴尬地低下头去。
“还好吗?”
凝云后退几步,娇首微沉,秀睫紧锁,生生掩下了心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冷言道:“皇上费心了,一切都好。臣妾如此不知礼数,贸然离宫,求皇上恕罪。”声音冷冷的,如拒人于千里之外。
龙胤转身背对她,用同样冰冷的声音答道:“这一个月来为了寻你劳了多少民,伤了多少财,你知道吗?”
“臣妾该死。”
“朕一天不在朝廷,尚有千件百件事被耽搁着。苏州来回一趟耗时至少半月,这半月,耽搁了多少国家大事,你知道吗?”
“臣妾该死。”她紧咬住嘴唇,然而扬起了头。
“你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朋月宫被你损毁的宝物价值几何吗?”
这价值自不是指那些玉器所值的银两,他珍视的,是怀欣皇后的点点滴滴吧。玉碎的当晚,他的心,一定也碎了。那么,她的心呢?难道不曾碎过?
似乎一块冰滑进她体内,冷得几乎不能呼吸。
原来他是来说这些的。
“臣妾该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何必辩解?何必在乎?
“明天随朕回京,一刻也不准耽搁。”
“如此的话,”她抿紧了双唇,一双眼炯炯地盯着他的后背,“臣妾自然不敢不从命。只是皇上需斩了臣妾,再将尸首运回。”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你……”龙胤急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不。”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臣妾写下‘诀别诗’时,是真心的。皇上是君,臣妾是臣。皇上要臣妾回京,臣妾不敢抗旨。因此,臣妾只能以这种方式陈清自己的心意。”
“你不明白!你从未明白过朕的心意!”
“我没有什么不明白!皇上要抓臣妾回去为怀欣皇后赎罪!皇上要臣妾在毓琛宫那座监牢里做一辈子的路妃,皇上甚至从来都不愿仔细想想臣妾根本无理由去破坏怀欣皇后的遗物!皇上认为臣妾嫉妒佳贵嫔、嫉妒怿纯公主!皇上可以为了任何人冷落臣妾!皇上心里从来都没有过臣妾!臣妾可不是都明白了?”
原本一息尚存的爱恋缕缕冰结,苦笑凝上她一双水眸,尘封数月的情感如今爆发,如心头疾燃的一把火,照亮她的累累伤痕。偏偏一口酸气涌上,她背转身去,身上、心中的酸楚一并揉了、咽下,再不与他听到。
如此的一番控诉,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驳,叹口气,心道,难道她说的有错吗?伸手去握她一双纤肩,却被她甩开,无奈,只得手上用了些力,强迫她面向自己。
“朕不会为了抓任何一个人而抛开朝廷,不论赎的是谁的罪;朕从不想把你关在毓琛宫里一辈子;朕是没有想过你有何理由……”他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那是因为那晚之后你就消失了,而从那以后,我没想过别的,满心满脑的是要寻你回来。在她……离开之后,我从不曾察觉心里有任何人。然而当你也离开,我才发现心里空了。不知道何时,你已经进来了,而且将我的心占的满满的,是我一直没有察觉罢了。或许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分别,这样,我们两个都会对自己的感情更加清醒。我已经清醒了,虽然用的时间长了些,因此我认为,你亦清醒了。所以我来了,来告诉你,亦来听你的结果。如果那结果与我一段时间以来所观所感不相符,也是我的错,怨不得别人。只要你说出来,我便还你自由,从此离开,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是她的诀别诗。她注意到,那纸折叠处都断裂了,显然是被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了多次。
“我不曾料到会与你说这些,然而竟说了,现在我的心意你全明白了。能否将你的也坦诚相告呢?”
凝云惨然一笑。她的心意,说了又有何用?即使不曾说过,何时没写在她一双凌秋庭目中?何时没写在她两瓣淡樱朱唇上?何时没写在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中?
如此仍不算说过,亦不必再说了。
一霎间,便又是双目莹莹,晶泪欲下。
她偷偷转过身去,暗骂自己,怎么个把月来,情绪如此无定?动不动就掉泪,自己何尝如此过?
尤其此刻……她不要在他面前哭。
心中仍被流息殿中,玉珠鸾宿上那个“珍”字生生刺着……再如何不肯承认,她仍是盼了他日日夜夜的。然而,他真的来了,却迟在这许多深宫噩梦的重度降临之后。
她多么希望,几个时辰前,被回忆刺的生生心伤时,那个轻轻抱着她,安慰她的人是他。
然而那个像他的人,终究不是他。
如今重逢,让她如此猝不及防,惊喜过后,自知身负的尚有与成旭渊的一生一世之约,命运都不在自己手中,她又如何能谈原谅或不原谅?
泪如滂沱,她听到他在背后轻唤自己的名字,竟含了些不知所措。记忆中的他唯一的一次不知所措,是因朋月宫中怀欣皇后的遗物被损。
她终于可以与怀欣皇后相比了么?
“云儿……”
“皇上……请走吧。”
“什么?”
“臣妾……自知犯下大错,不宜复居后宫高位。”眸映寒光,不待记忆又拨起层层涟漪,她已不堪旧痕新伤了,就让一切结束吧。
“皇上……请还云儿自由。”
她转过身,重重在他面前跪下,玉膝叩地,声不起,思已断,震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又是一阵晕眩,她忍住,缓缓开口。
“皇上答应了,只要我说,便还我自由。君无戏言。时至今日,臣妾已无颜将一帝、一王、一相生生拖在朝事之外,请皇上回宫……”
“这是作什么?”她话音尚未落,被严声打断。刚一错愕,已被他轻扶了起来,手上自不容她一丝反抗,半是心疼半是责备。
“方才就没说,几日不见,瘦了这么多!应近秋了,也不知加衣,不知道自己还有着病吗?地上寒气重的紧,怎么说跪就跪呢?你不知道……”
片刻凝视,他的手仍停在她腰畔,掌心传来的,依旧是满满的霸道。
眼见她痛苦,他又情何以堪?从京城到苏州酝酿了一路的那句话,却是说不出口。
云儿,你怀孕了……
云儿,我们要有孩子了……
然而她,在口口声声地说着,
皇上,请还云儿自由……
还我自由……
目光中竟是万分的疏离,失望和决绝。
云儿,你叫我怎能开口用孩子来逼你留在我身边?
众生殿,流息。
登高远眺,俱是为了见山,见河,见浩渺江山的分分壮丽,苍河落日的快意豪迈。远望,触景,才会生情。然而,他登高从来只喜在流息殿,只是览云海,素织一铺万里,风卷时生流,空静时称息。
流与息,便是他沉思的慰藉。
但愿往事,只息了去吧。
然而,偏偏老天不与他便。
今日见她泣成个泪人儿,他如何不也痛至骨髓?只想那样抱着她,让她的痛,她的苦,溶化在自己怀中。
为你,我竟放走了任芙。你可知道,这会带来如何不可收场的后果?
但若由此换来你的一生一世,也值了。一切后果,就由我来承担。
“公子……”
他缓缓回头,尚瑾和任芙分立他身后,相似的紫瞳朱唇,黛眉兰腮,莺燕一对,各自动人,却是不相似的异种风流。如今漾在他面上的四泓秋水,含的是两样的楼阁倒映,截然不同。
且各自说过吧。
他先看向任芙,要说的话,实不应让尚瑾听到。然他不说,尚瑾亦会知道,因此,不如开诚布公地说了。
“既然答应了她,我就要守约,任芙,你自由了。然而……”一丝冷意划过他的剑眉,彻骨的冻人,“你心里想的什么,想去找的是何人,我一清二楚;你将来见了何人,做了何事,我亦会一清二楚。在此奉劝一句,别动歪脑筋,你若伤了她半分,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任芙冷笑。
“少主不必当我是尚瑾姐姐,会对你百依百顺。要百依百顺的,五年足够了,若非为了姐姐,我也不会隐忍至此。我要见何人,做何事,从此与少主无关。”见成旭渊不为所动,她犹豫了半晌,仍补上一句。“我也奉劝少主一句,路凝云……她的心不是你的,原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倒是尚瑾姐姐……被你误了这许多年……你究竟想怎样?”
“芙儿!”尚瑾喝她一声。
成旭渊神色一变,眼角不忍去瞧在旁的尚瑾,竟无言可答,冷哼一声,正色道:“这不关你的事。”
任芙凄然瞧向尚瑾,再开口已带了颤抖。“姐姐……为什么呢?你明知他对你并无……”
尚瑾轻轻回身,凝眉望着流息窗外云海的背影竟已与成旭渊如此相像,紫衣婉婉,孤影堪怜。纵然她的公子不怜,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转移。
“芙儿……不必再说了,你对那个人,不也是如此么?”尚瑾静然道。
任芙后退一步,再也忍不住泪下,泪中仰天大笑一声,自由,她是得到了啊,额前一点嫣红娇梨终可似血绽放,她的归宿,怕也会以血为伴吧。
“芙儿从此……姐姐保重……”
任芙以手掩面夺门而出,尚瑾兀是狠了心没有上前一步,直待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许泪落下。
成旭渊目光中已褪了方才对任芙的毒狠,面对默默流泪的尚瑾,他是无言以对的。任芙的控诉生生在耳,枉对尚瑾的一腔柔情,五年已够长了。
“尚瑾明白。”
“什么……”
“尚瑾明白,什么都明白。所以,公子不需说什么。公子与凝云姑娘的下一个七日之约,尚瑾一切都会遵照公子先前吩咐去做的。入夜风凉,流息又居高处寒,公子请早些歇息吧。”
瞧着尚瑾纤手轻拭泪痕,成旭渊适才发现,她双眸下已有了深深的黛晕,长叹一声。五年来,因了尚瑾的玄妙异能,二人早已一体了一般,他的愁,便是她的愁;他的恨,亦是她的恨。
我们,都是长夜无眠,此恨无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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