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下载网 > 真相 > 10

10

最新网址:www.sjwx.la
接连走了两个人,家里彻底沉默下来,连闹钟都变得一声不吭。

    在沉默中办完丧事,办完丧事以后依然沉默。直到有一天,我失手打翻了一个暖瓶,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我嚎啕大哭起来。父亲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用一个果断而不屑的动作躲开了他。我知道这很伤他,我的目的就在于此,我要利用这个机会,狠狠地伤他一下,替母亲伤他一下,替姐姐伤他一下,她们死的死,逃的逃,而他作为家长,却静坐家中,安然无恙,他是有责任的,他逃不掉这个责任。

    他猛地哭出声来,是我的动作把他惹哭的。这一哭就无法收拾,他哭了足足一个下午,然后,就像雨过天晴,就像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站起身来,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走向厨房。他开始做饭。

    “日子还长得很呐。”他从冰箱里取出三根肋排。我很讨厌他这样的语气,好像在说,没有母亲,我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而且可能过得更好。

    然而父亲往下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丧事刚刚办完,他就遇上了大麻烦,这个麻烦再一次推迟了他寻找姐姐的计划。

    他是长乐坪银行信贷部门的负责人,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虽然他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到一年,批出去的贷款也不多,但一样尝到过不少甜头。也许是时局使然,也许是管理不善,没多久,他批出去的贷款就开始一步步坏死,那些贷款企业,不仅归还本金无望,连每月的利息都付不出来,而且渐渐露出些不好的征兆,信贷员上门收贷收息,他们想方设法避而不见,万一堵在家里,也是千方百计推诿、敷衍,而这时,上级行资产质量管理正在酝酿一个新的高潮,呆帐达到一定数目,不仅批贷款的人要下岗收贷,分管负责人也要受到牵连。

    父亲当然是奋力挽救,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威吓,求情,打官司,手段使尽,百无一用,贷款方早就熟知了银行的招数,反过来给他出主意,让他再贷一些给他们,还掉旧帐,重建新帐,这样一来,坏帐没有了,关系也活了,两全其美。父亲明知这个主意不怀好意,明知这样下去可能会陷进一个无底洞,还是不得不重新放贷,否则他无法应付上级行的检查。

    谁知这次的检查员过硬得很,他不看某个时点的报表,他越过父亲,径直找办事员调来大量台帐,很快就发现了父亲以贷还贷的把戏。谁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游戏,贷款数目会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大越没有还清的希望,最后变成一笔呆帐,一笔死帐,说到底,银行将背上一笔巨大的亏损。也是时运不济,这样做的人远远不止父亲一个,这几乎是所有信贷部门常玩的花招之一,但那些人个个都没事,偏偏父亲就出了事。父亲被当成一只鸡,杀了给猴看。父亲被撤职了。

    其实父亲走下坡路是个必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父亲原来只是营业柜台上的出纳员,他是个称职的出纳,经手的钞票很少出错,再加上年纪的原因,他渐渐被小青年们尊为师傅,平静的生活令人不胜厌烦,针尖大的成就感也能让人想入非非,父亲越来越感到怀才不遇,认为自己至少应该调到机关里去,应该去承担更加复杂的工作,而不是成天坐在这里机器人似的数钱。再说,母亲对他也有更高的要求,母亲在机关见过那么多官员,回到家来,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官员的名字,她多么希望有一天,父亲的名字也能这样被人说来说去,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空有一张聪明面孔,除了小的智巧,比如玩牌之类,大的智慧他一点都没有,而且还有一身懒骨,她早就看透了,早就对他失望了,可她有苦说不出,谁让她年轻的时候眼力不济,竟把他这些坏习气看成是成大器的胚芽。

    “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除了打牌,从来没有一个人叫他的名字。”

    她经常这样奚落父亲。她那时没想到,有时玩牌也能玩出一些名堂来。

    父亲心里清楚,要想往上走,要想有点作为,首先得有机会跟科长行长们接触,可一个小小的柜面出纳,哪有这种机会呢?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父亲终于跟这些面上的人坐在了一起,当时他们正在打牌,其中一个临时有事出去了,撂下另外三个意犹未尽地坐在那里,父亲刚好从那里路过,其中一个便叫住了他。父亲那天发挥得很好,他们对这个牌技很高的出纳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就在那段时间,父亲和姐姐分外亲密,他拆散了我和姐姐,让我独自留在家里,等候经常加夜班的母亲,他则带上姐姐去打牌。这是我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姐姐跟父亲一样喜欢打牌,我却跟母亲一样,宁肯捧着杂志和报纸发呆。

    很快我和母亲就知道,姐姐并没有真正参与打牌,她只是个看客。那些夜里,烟雾缭绕中,笑骂与无遮拦的粗口中,姐姐紧挨着父亲坐着,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桌面,盯着对方的额头,偶尔也看一眼父亲手中的纸牌或麻将。只要有她在身边,父亲就只赢不输,试了又试,无一例外。那时的牌桌边流行这样几句话:旁边站条猪,不输也得输,旁边站尊神,不赢也得赢。姐姐渐渐赢得了“神仙妹妹”的称号,毫无疑问,姐姐在牌桌上施展她的“特殊才华”了,姐姐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当众作弊了。等我和母亲知道这一消息时,父亲每月打牌的收入已经远远高出了他的工资。作为奖励,父亲从这些钱中拿出一部分给姐姐,姐姐则用那些钱来买衣服,买零食,和我一起分享。

    “你这是不道德的,无异于抢劫。”我指责她不该去跟那些人玩牌,不该用她那双特殊的眼睛去对付那些普通的眼睛。

    “你错了,人要有点是非观,我在用行动教训他们,玩牌是不对的,应该及早醒悟,离开牌桌。”

    我第一次从姐姐身上感到说不出的危险,她开始为自己的眼睛狡辩了,只要她愿意,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借口,这是否意味着,姐姐会无视家里给她订下的规矩,大开“杀戒”,大肆施展她的超能力呢?

    母亲似乎也看出了这种危险性,她没有去指责姐姐,而是对父亲说:“你迟早会把方兵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迟早会害了她。”

    “笑话!只要她自己不说,谁会知道她有那个本事,人家只知道我们父女两个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玩牌玩得出神入化。”

    母亲似乎比父亲看得更远。“干嘛要赢人家的钱呢?有些东西比钱更有价值。”她让父亲再也不要赢钱回家了,身边有了姐姐,既然能够赢,肯定也能够输,为什么不把赢钱的机会让给那些特殊的对象呢?比如父亲的上司,以及父亲想要讨好的任何一个人。母亲说,这叫打业务牌。

    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她只是不想让他们再联手赢人家的钱,她知道那些钱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可父亲却茅塞顿开,他开始有目的地输钱,原来赢回来的那些,飞快地从他手上流了出去。看人落败真是快事一桩,牌友们生怕父亲心疼钱,再也不当这个“运输大队长”了,再也不给他们赚钱的机会了,全都笑嘻嘻地过来安慰他,说是运气这东西,忽东忽西,别看这时飞到了别处,它肯定还会回来的。父亲表面上很沮丧,心里却越来越有底。他知道谁的口袋里装着他的多少钱,到了一定的时候,就非常巧妙地向那些人提出他的要求,那些人赢得高兴,随口就答:“好说好说。”“有机会一定优先考虑你。”“知道了,不会忘记你的。”

    姐姐就是从这时起开始与父亲吵架的,她不明白父亲输钱的深意,眼看她的信息被他横掌击破,又被人家杀得七零八落,她就气得满脸通红,泪流满面,她觉得父亲再也不相信她了,她开始罢工,不再跟着父亲一起出去玩牌,幸好这时父亲已经从出纳柜台上走出来了,先是到机关里当了一名信贷员,不到一年,父亲前后输给信贷科长人民币近两万元,中层干部轮岗的时候,科长向领导提出由父亲接替原来的副科长。继续输牌,输给副行长近三万元,下一次中层干部轮岗的时候,副行长提议,由父亲接替原来的信贷科长。

    母亲说:“好了,缓一缓再说。”她知道父亲只有几斤几两,她担心他升得太快,不能适应那个高度,在一定的程度,糊弄是必要的,是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的,超过了这个界限,只会适得其反,自己给自己拆台。母亲了解父亲,信贷科长这个职务,对于父亲已经是勉力而为,他已经站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高度,以后的路如何走,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信贷科长被撤职还只是个开端,打击就像预先排好了队似的,接踵而至。

    父亲先是下岗收贷,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把放出去的贷款如数收回,这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企业,一直以来对银行虎视眈眈,银行的钱,说到底,是国家的钱,不要白不要,千方百计要过来,至于还款,那是另一个问题,没有钱肯定还不了,有钱也不一定还得了,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干嘛要还给银行呢?父亲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敢跟人家闹翻,现在变成他求人家了,不像放款之初,是人家求他。他耐着性子一趟一趟地跑,偏偏他越是耐着性子,人家就越是耐不住性子,没跑几趟,人家就开始避而不见。没办法,只好诉诸法律,漫长的诉讼,官司倒是打赢了,还款仍然遥遥无期,企业玩起了金蝉脱壳,一个新的企业脱胎而出,留给父亲的只有几个老弱病残和一堆不值钱的破设备。

    下岗收贷颗粒无归,父亲只好接受新的惩罚,信贷科长的位置想都别再想了,去当信贷员,一个星期至少有三天泡在工厂里,整天夹着一个简易公文夹,跑来跑去,皱着眉心,鼻梁上沁出一层汗珠。

    信贷员只当了两个月,又出了纰漏,一个生产不锈钢产品的公司,好不容易收回了一批货款,早就承诺父亲款到即还贷的财务人员,事到临头变了卦,他没有还掉父亲这边的贷款,而是还了另一家银行的贷款,科长得知此事,大发雷霆,“我们的驻厂信贷员守在那里都没有收回贷款,人家没有安排驻厂信贷员的倒收回了,这说明什么?我们的驻厂信贷员被收买了。”父亲感到冤枉,又无法申辩,只能忍气吞声。

    忍气吞声也不行,另有柜台上的业务人员在追求进步,来势汹汹,势必要淘汰掉父亲这种不称职者,尤其是这种落水狗似的不称职者。于是父亲被安排跟柜台上某个出纳员作了调换,彼此接替了对方的工作。也就是说,晃了一大圈,父亲重又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

    父亲在家闹情绪,赖着不上班,不去坐柜台上那把小椅子。“我一把年纪了,他们竟这样无情地羞辱我,对我实施精神虐待。”他打电话请病假,头疼,胃疼,关节疼,所有的地方都疼遍了,我开始替他担心,终有一天,一个人该得的病都得完了,他用什么理由请假呢?

    父亲开始不停地念叨姐姐。“她有那样的眼睛是福气,我哪怕有一半那样的福气,也不会这么倒霉。”他把背运的原因归咎于自己不会揣摩别人的心思。“瞧他们申请贷款时那副诚恳的样子!我要是知道那些人一心只想骗银行的钱,怎么也不会放款给他们。”“早知道那个不锈钢公司的小出纳收了人家的好处,我就会守在那里,寸步不离,直到他把钱划到我们的帐上。”

    想到这里,他一点都不替姐姐担心了。“她那么聪明,只要她善于利用她的眼睛,一定会生活得很不错,在家里我们禁止她用,可出门在外,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她不会用的。”我曾经跟姐姐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她一辈子都不会施展她的那个特殊能力,她说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也没意思,就像看电影,刚刚开始就有人告诉了你结局,那电影还有什么看头呢?她说她有时候倒挺羡慕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团漆黑,至少会有意外,有惊讶,不像她,生活对于她而言,永远不存在惊险与刺激。

    “放心吧,总有一天她会用的,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最难管束的就是他自己。”
最新网址:www.sjwx.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