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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身高终于在一米七九这个刻度上止住了,尽管作为一名初中生,这样的身高仍然十分醒目。
日子总算安稳下来,像刚刚走过激流的船。
连母爱也跟着失去了激情,只能靠回忆来提神。母亲动不动就讲先前治病的时光,如何带着姐姐求医,医生如何无能,药品如何没效,唯有黑暗中那扇门让人摸不透,好像有效果,仔细一想,又全无道理。她好像忘记了当初是如何带回一瓶又一瓶清水,如何满怀期待地让姐姐喝下去。当然,她在这当中最最辛苦,她天天揪心,夜夜叹气,连做梦都在火头上熬药。“现在好了,我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母亲望着出落得高挑美丽的姐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她完全没有料到,一个鬼鬼崇崇的黄昏正在到来。
那天,姐姐放学回家,好好地骑着自行车,竟一头撞在电线杆上,顿时不省人事。
怪就怪在这里,姐姐虽然不省人事,但表面上看来并无大碍,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居然自己爬了起来,而且骑着自行车回了家,直到她锁好车,进了门,放下书包,仰面朝天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时,撞电线杆子的后遗症才爬了上来。那天姐姐没有吃晚饭,她睡得实在太香甜了,谁都叫不醒,这漫长的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幸好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既不用上晚自习,也不用写作业),我去叫她起来吃晚饭,她看了我一会,突然扑上来揩拭我的额头。“咦,你又不是老虎,干嘛要在额头上写字?”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自己写的,会不知道么?”她像念书一样念出了我额头上的字:“姐姐昏睡了一整天,姐姐的脑子肯定撞坏了。”我张大嘴看着她,这正是我当时想说还没来得及说的。
真是个令人恐怖的夜晚,姐姐有了一双特殊的眼睛,她突然能看到人的心里活动了,对方想说未说的话,跟口头表达不一致的话,都会在额头上清晰地写出来。“这么清晰,你们真的看不到么?字体是教科书上的那种,乳白色的。”姐姐急得只差跳脚,她再三测试父亲的额头,母亲的额头,无一不准。
父亲穿好衣服,揣上试电笔,带着姐姐来到她被撞的地方,他怀疑那根电线杆子漏电,姐姐的脑子有可能是被电烧坏了。接下来的事情再一次让人目瞪口呆,姐姐根本就没找到那根圆柱形的电线杆子,尽管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它的位置,在新华书店的门口,中药材公司的对面,但现在,那里光秃秃的。父亲往前走了差不多三百米,又往后走了差不多三百米,还是没有发现姐姐所说的那种电线杆,更远的地方倒是有,但那是一种细细的四方杆子,颜色也不是姐姐所说的灰白色,而是接近黑色。姐姐也觉得奇怪,明明就是在这里,怎么突然没有了呢?她还记得她倒下去的时候,新华书店几个字在她眼里翻了几个跟头。
凌晨三点多,我们在客厅里召开家庭会议,父亲打开最亮的大灯,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
“从现在开始,方兵你记好了,无论你在人家额头上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来,这是你的秘密,你务必守住这个秘密,千万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你想啊,有哪个人喜欢别人看透他的内心?有哪个人不恨那个窥透他内心秘密的人?”
母亲接过话头说:“你说出来人家也不会承认,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倒打一耙,说你不正常,说你是神经病,你在电影里也看到过,这种人最终都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我看到父亲瞪了母亲一眼。
姐姐坐在正中的位置,接受三双眼睛的审视。“这能怪我么?眼睛又不是我自己定做的,它长成这种样子又不是我的错。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我感觉自己成了怪物。”
“对了,你要是说出来,你就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怪物在人间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你千万千万不能说出来。”
母亲催促我们赶紧去睡,同时悄悄对父亲说:“但愿是虚惊一场,但愿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回到卧室,姐姐一脸神秘地说:“你还记得那个叫黄达的科学家吗?你还记得他给我们做的报告吗?当人在想一件事时,他的大脑会往外释放出一种信息,会被脑磁场捕捉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还只是理论研究,我记得这话也是他说的。”
“管他理论不理论的,至少说明一点,我的脑磁场在接收信号方面比一般人强,不然,为什么我看得见的东西你们都看不见?”
天就要亮了,姐姐仍然毫无睡意,她揭开被子,挤到我的被窝里来。“可能我生来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你想啊,我先是当了十年矮子,十岁生日那天夜里,猛地一下往上窜了二十公分,蹭蹭蹭,没几天就当上了引人注目的巨人。没有一个人有过我这样的经历,我很可能是个异类。”
“也许……万一……不过,你也可能只是个病人。”
“我没病,我从不生病。”
“再观察几天看吧,说不定只是个暂时现象,说不定是你一时眼花……”
不等我说完,姐姐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爸爸妈妈说得对,这事的确不能告诉别人,你想嘛,我能看透别人,别人却看不透我,也就是说,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作弊,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有点不公平,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实在支撑不住,朦胧睡去,没多久,突然被一阵笑声惊醒,姐姐独坐镜前,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见我醒来,姐姐忙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将有一场英语口试,这可是个好机会,我要好好检验一下我的眼睛。”
第四节课后,下课铃刚响,姐姐一阵风似的冲到我的教室来。“方圆方圆!”她激动得连声音都变调了,呼哧呼哧将我拖到楼梯拐角处,兴奋地说:“我全看见了,全都看见了,我的英语口试得了第一名,把英语课代表都压下去了,连莫老师都觉得奇怪,直夸我今天发挥得好,他看我的时候,两只眼睛像电筒一样发光,他说他没想到我进步得这么快。”
事情很简单,姐姐只消瞄一眼莫老师的额头,就能准确无误地回答他的提问,只有三次,姐姐没有答出正确答案,也许那天莫老师的发胶抹得太少了,头发掉了下来,挡住了前额,遮住了姐姐要看的答案。
姐姐象只弹性十足的皮球,一边说一边原地跳跃,越来越亢奋的声音刚一高上去,就被我狠狠拽下来,下来没多久,又忘情地高上去,为了帮她守住这个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好猛地从她身边跑开。
这天放学回家,我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母亲换了个新发型,她把长发剪短了,乍一看是运动头,前面却是童花头的留海。虽然有点古怪,但看上去还不错,她挺适合这个发型。父亲则戴了顶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整个前额。姐姐说:“看来你们也有秘密。”
父亲说:“这就跟穿裤子一样,人人都有屁股,但还是要穿上裤子遮掩一下,你能说穿裤子是为了保守秘密吗?”
母亲更多的是体贴与善意。“我们只是不想时时提醒你,我们想让你忘掉你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可是后来姐姐告诉我,她无意中在母亲额头上看到过这样一行字:不能让这多嘴的丫头看见。
母亲到底怕姐姐看到什么呢?这是我们一直想要弄明白的问题,可姐姐始终没有机会,母亲把自己的头发保护得很好,即使她后来开始跑步,也没有让自己的额头暴露在空气中,她像父亲一样,在头上压了一顶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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