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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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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挣脱金锁走蛟龙,万山崎岖若平川。刘邦率领残军一待脱了包围圈,算算匈奴的追击距离已渐远之时,纵马扬鞭飞一般往平城赶去。一路上他不停地催促夏侯婴快一点再快一点,自创业之时便为刘邦驾车九死一生的夏侯婴,太知晓刘邦的性情,装典门面的事情做完后则要实际的,此时最大的现实就是速速脱离险境,越快越好。因此夏侯婴也不答话,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双手控制好缰绳,时而扬鞭奋起,尘土扬起滚滚如浪奔涌。

    忽然骁骑先锋派来小校报,前方有大股军队正迎面而来。刘邦一听不禁眼前一黑,心想:莫不是匈奴冒顿反悔了,在此地设伏,我命休矣。

    倒是夏侯婴此刻比较镇定,忙令那小校看清队伍旌旗番号后再来禀报。不一会儿,小校满脸喜色,骑马飞奔而来,大声叫着:樊哙将军率大军前来接驾。

    刘邦那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的心顿时落到了肚子里,身体如同散了架一样,一直手握着宝剑的剑柄上沾满了手心里的汗水,握剑柄的手一时间竟无法自然松开。

    夏侯婴将车辇安稳停好,刘邦在车里尽力平静好自己方才忽上忽下、大惊大喜的情绪。然后传令全军停下,等着樊哙等前来觐见。

    一身铠甲的樊哙和灌婴在刘邦车辇五十丈开外时,便下了马,大步跑着来到车辇前,咕咚跪倒在地,身后的亲兵也忙跪下。寒冷的大地已冻得非常结实,铠甲和随身兵器就这样砸在了地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声响。

    “罪臣樊哙擅统后军,救驾来迟,更是死罪,请陛下发落。”樊哙以头抢地大声说道,言语间已然哽咽起来。

    刘邦在车辇上半天没有说话。张良关于樊哙为何前去统领后军的书信早已到达他的手中,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此番用王陵来率领后军也是一步错棋,如果没有张良的当机立断、樊哙的挺身而出、王陵的大度让贤,那么后军拖沓的行军速度,能让陈平计谋顺利实现就很难说了,毕竟援军的迅速逼近,让冒顿可以从容围而不攻逼至自己走投无路的可能性已几乎没有了。所以这一刻,他在心中早已原谅了樊哙的鲁莽不恭。怎么说,还是老弟兄是贴心贴己啊。刘邦在心里感叹着。

    刘邦缓缓从车辇里下来,将樊哙扶了起来。道:樊哙啊,你没有罪,朕如何发落啊。是朕错了,你在晋阳的那些诤言如今还回想在我耳边。朕大错特错了。

    被刘邦扶起的樊哙抬头看着刘邦,他曾经的大哥,如今的皇帝,与晋阳时相比,短短两个月已是苍老了许多,满面风霜,鼻翼下的人字纹深深陷在面颊下,两鬓皆白,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虽然还是炯炯有神,但一眼望去便知已是许多时日不曾安睡过了。

    樊哙见刘邦如此憔悴,又听到已很久很久没听到过的刘邦自责之言。他本就是个爽直之人,内心和外表都是如一,不会也不愿控制自己的情感,何况此时他们两人之间,又恍如时光倒流回到在沛县时的那些日子。樊哙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就似一个被家长冤枉了的孩子。这些眼眶里流出的泪水要伴随着满腹的委屈统统流淌出去,不能再片刻停留与心中了。同时樊哙也心酸自己的大哥此番给折腾得如此狼狈,自高祖五年击破项羽以来,他们已从未吃过败仗,更未受过此大辱。这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

    “别哭了,别哭了,朕知你心中委屈。一起先回平城再决战事。”刘邦轻轻地拍着樊哙的肩膀。

    “你看看,朕这美髯都已多日未曾修剪,风一吹胡乱飘着,有失朕的体面啊。快快上马,平城再详细叙谈。”刘邦又自嘲起自己来,哈哈大笑。

    樊哙忙收起泪水,欲跪下称诺,被刘邦用力撑住他的胳膊,跪不下去。就只好感激地看了刘邦一眼,抱拳称诺。扭转身去取自己的坐骑,与灌婴一起在前面为刘邦大军开路,回平城。

    大军回至平城。刘邦在车辇上观之,整座城池除了汉军已无百姓,大部分的民宅已被焚毁殆尽,残落在地上的瓦片也早被这些日子军马的来回驰骋踩得粉碎。城头的几座门楼都有烟熏火烤后留下的遗迹,屯兵的瓮城里一片狼藉,两边墙上都是暗红的血迹。

    大队人马经过平城的大门平阳门一直往里行进着。眼前的景状让刘邦的心情非常暗淡,前不久就是在这里强攻拿下平城之后,他下令屠的城,这座城里的男女老少、百姓、俘虏无一幸免。

    樊哙在前面用粗大的嗓门正命令军士们迅速整理出为陛下临时所用的行宫。刘邦下令大军暂且在平城驻扎休整。尽管派出去的几拨探马来报,冒顿大军已从白登山全线撤围往代谷方向退去,但被冒顿曾经围困的死去活来的刘邦还是不放心,他命令步军在平城方圆三十里外构筑第一道警戒,命令自己的前军环形驻扎在平城的外城,命令灌婴的精骑为自己做好在平城内城的守备。前后大军暂由樊哙一应统领,灌婴为副。然后这才放心地由樊哙在前引路至平城的衙署现在的临时行宫处休憩。

    刘邦摆了摆手让所有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将领都退下去。他太累了,心力憔悴此时方能松一口气。倒在床榻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这一觉一睡就是一整天。

    待刘邦醒来后,已是第二日的黄昏。他感到浑身酸痛,但有惊无险的脱难让他的精气神已得到迅速的恢复。洗漱完毕用完膳后,他立即召集文武群臣到自己的行宫来议事。

    众人来了以后见刘邦虽尚有几分憔悴但面颊已现红光,纷纷下跪祷祝陛下龙体圣安。刘邦笑着请诸公各自落座。陈平来得最晚,还有些睡眼惺忪,一身锦袍也未曾完全整理妥当,大约是还没睡好,就又从被窝里爬起赶来,慌乱所致。刘邦一见,笑了起来。忙叫陈平过来在自己身旁不远处坐下,众人不禁有些艳羡,心想:陈平这回立了如此大功,自是陛下最大的红人了。樊哙这两日已在军中听得一些传闻,说陈平大人是身处匈奴单于皇后寝宫,私相密处,说动了皇后才解得白登之围。樊哙心想:这陈平的花花肠子真她娘的多,把玩女人的本事都能用到与匈奴的战事上,功是大功,就是不免下作的很。所以他看到陈平现在这般受宠有些不屑。冷眼瞅了下有些得意洋洋的陈平,便扬起脸看着屋顶。

    刘邦扫了一眼众人,因为此次亲自领兵征讨匈奴失败,他有些担心君威受损,所以他要从众人的脸上表情来读取些信息,若还是如往日谦恭谨慎那便无多大碍,若有人开始倨傲不恭,那便可恶至极,自己也要多多提防了。刘邦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射了一遍,都貌似如常,他不禁放下心来,但一见到樊哙正扬着脸看屋顶,前两日已经彻底原谅樊哙还怀念起往日兄弟之情的刘邦,不禁心头怒火腾得就在心中起来,心中想:难道你樊哙,认为我刘邦打了败仗就可以如此傲慢无礼了吗。只是刘邦弄错了,樊哙如此并不是针对他,而是不屑与陈平。直心肠的樊哙,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这在帝国的官场里就成了他最吃亏的地方。时时挺身而出冒死身先士卒的的确能带兵打仗,履立战功是他的政绩,但屡屡犯颜直谏,不顾皇帝脸面的也是他,和同僚是投脾气、自己敬重的就相处,反之则憎厌都写在脸上,这样为人处世难免时常挨贬遭斥,在同僚中的人缘自然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幸亏他有个好老婆,他是吕后的妹夫,还是皇帝刘邦的从龙之臣,否则以他的性情做派,可能早已”被战死沙场”了。今天,连他自己可能永远都不知晓,自己无意中的一个举动,居然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皇帝。

    不过眼下的刘邦,只能将一股火往下压了压,装作若无其事。此役之后,整个北方边境的安宁,他需要能效死命的忠勇之士,代替他把守镇防。显然,樊哙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即使樊哙倨傲,他又能视而不见,这就是皇帝刘邦高超的政治手腕和为君之道。

    刘邦看完大家以后,神情肃穆道:朕此次进兵代谷,虑之不周,勇多谋少,导致白登一役伤损了我大汉一半的精锐猛士,这都是朕之过啊,若无陈平神鬼莫测之策,只怕朕此时已和诸公阴阳两隔了。说完,已泣不成声。

    众人慌忙离座跪下劝言陛下勿过忧思,保重龙体。

    陈平一来有些头脑昏沉,二来此次立下如此大功也有些飘飘然,不再如从前那般恭谨,起身迟了些,而且也没跪。这显得在众臣中鹤立鸡群,甚是招眼。

    樊哙一见非常不快,便口无遮拦道:陛下此番白登被围,臣等救驾来迟,是臣等之罪,非陛下之过。大军护军参议陈平大人驱身敌营为陛下脱此大难,功是最大。不过,既为参议在陛下左右却未能看出危险,更不曾谏阻陛下,也是大大的失职。

    刘邦怅然道:在晋阳时,子房还有那个叫娄敬的倒是劝说过朕,那时朕一心攻敌,全然未曾听得进去。你樊哙不也数落过朕吗?

    樊哙吓得忙磕头谢罪,刘邦摆摆手让他起来。

    一旁的陈平,本来还有几分沾沾自喜,这一刻倒让樊哙给弄得有几分尴尬。心道:这樊哙怎么总爱针对与我。平日里,你仗着是陛下的贵戚和兄弟,有几分战功,便骄纵跋扈,事事与我犯难。我为陛下立下此等大功,你还是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寻绊,你若这般,我陈平也不会再忍让与你。

    陈平已经心里头怨恨起樊哙来,但是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怒气。倒是忙跪下对刘邦道:樊哙将军所言极是。臣驽钝不堪,未能及时觉察那冒顿的阴险之策,虽为行军参议却不能为陛下提良谋善醒,请陛下治罪。

    不管怎么说,此时刘邦对陈平是有感激之情的,如何会治罪与陈平。暗道:这陈平虽被樊哙强理指责,却不动怒,真是一位有勇有谋、大度有涵养的忠臣。他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樊哙,宽慰陈平道:陈平,你只有功哪里有过,起来吧。

    陈平这才缓缓起身,傲然不语。

    樊哙身旁的陆贾躬身施礼,建言道:陛下知错便能即改,罪己而不诿过,此等天子风范亘古未有,微臣能得遇陛下,实在是三生有幸。

    刘邦被陆贾这么一捧,方才失落的心情好了许多。

    其实陆贾抬高刘邦还有另一层深意。他是一位饱读儒学之士,对历朝兴亡有着很深的研究和许多独到的见解,今日趁刘邦正反躬自省,他要谈为天下民生进言。陆贾于是继续道:陛下,臣随陛下自长安至白登山纵横千里,与那匈奴连连接仗,臣是管着那大军粮草的。其实,在臣看来,无论输赢,我军都无力再打下去,牺牲了那么些将士撤回平城,臣等自和陛下一样,心痛不已,但转念一想,也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哦,为何?”刘邦满脸疑惑问陆贾。

    陆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道:我朝方起,年年用兵,国库早已空虚殆尽,人口锐减,兵源难征,纵使萧何丞相,左右腾挪,殚精竭虑,也是难以为继,听说留候在晋阳为调度后方军需一等事宜,已是心急如焚,吐血几升。这个仗就算我们能攻破代谷,捉了冒顿,只怕这大汉的元气也会大伤,国力大损。如今陛下从容撤兵,修养生息,岂不是一件好事。

    刘邦听了陆贾一席话,半天没有吭声。议事厅里也鸦雀无声,包括樊哙、陈平在内的所有众臣都对陆贾之言暗自称许。

    好一会儿,刘邦缓缓言道:陆贾你不愧是朕的御史大夫,在其位谋其事,朕很欣慰。朕在回兵的这一路上,也在思虑着这天下民生。朕之所见,兵困马乏、民无聊生,常常见到的是百里无有人烟,千里官道都已断绝。如此下去,这大汉江山,不仅无锦绣如画可谈,唯有荒败不堪可言。朕在芒砀起事以来,推翻横征暴敛的先秦,兼并大小不一的诸侯,击破一介莽夫的项羽,如今虽已立国称帝,天下一统,又遇边境匈奴袭扰,这年年海内战事沸腾,无论与民与兵都已疲惫至极。朕感同身受,是该到了积攒国力,爱惜民力,修养生息的时候了。今日朕就办这第一件民生之事:此次随朕出征士卒,阵亡者一律优价抚恤,幸存者家户一律免三年赋税;平城已经洗掠,残破不堪,迁户来此者,免五年赋税。朕回长安后,在朝所有文武群臣再与朕奏议如何民生息养之事,一定得拿出具体条陈出来。

    厅内众臣纷纷伏下,高呼:陛下深谋远虑,天下苍生幸甚。

    这个初建的大汉帝国,经历了惨痛的白登之围后,开始由连连不断的战争,转向平息干戈后的国家修养。帝国内部的庙堂之争,王侯猜忌、储君难立也渐渐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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