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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五十)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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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江面上,数十只轻舰将一叶小舟围困在中央。舟上,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渔翁”懒散地斜坐在船头,手中还握着一根长长的鱼竿,神情悠然忘我,仿佛将周围剑拔弩张的曹军视若无物。

    “听说,阁下愿意降魏?”曹丕移步来到一艘邻近的船上。

    “是。但我有条件。”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只见他微微颌首,摘下斗笠转过脸来。那是众人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颜,阳光下竟是极其英俊的一张脸孔,不同与曹睿的温润秀丽,也不似子上的年轻帅气,明明是精致的五官,却偏偏透着一种懒散与不羁……应该是从未见过的容颜,却让雨薇心中浮起一丝亲切与熟悉。

    “如今,穷途末路、束手就擒的人是阁下吧?此刻你有什么资格与朕谈条件?”曹丕冷笑起来,“看眼下的形势,你若屈膝求朕,或许朕还会给你一条生路,否则,南陵城中万千士卒、柴桑城外千亩火海,这些个恩怨,朕不会忘记!”

    “也是哦……”天机自嘲似地一笑,“看来在下与贵军结下的梁子还真不小啊……”他抚额而叹,又道:“这可如何是好啊,条件没法谈了……屈膝求饶,实在不慎方便。任杀任剐,又不是在下风范……既如此,就只能恕不奉陪了!”

    “你以为你还逃得了吗?”曹丕错愕,千万箭簇之前,全身而退怎么可能?

    “试试也无妨呵……”天机公子洒然一笑,忽然身周腾起一阵光雾,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却见船头只剩下斗笠蓑衣,而他整个人却不见了踪影。

    “陛下,请下令放箭!”司马昭当机叫道,眼中竟浮起一丝杀气。

    曹丕点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除非是神仙在世,否则就这么悬于江中的一叶孤舟,他再怎么隐遁,都不可能在瞬间逃离的太远。

    千万支箭簇齐发,将一叶小舟射成了刺猬,更还有无数支箭头直射入江中,不久,船舱口有殷红的血液一点点流淌出来……

    箭雨停下,曹丕下令所在的船舰靠将过去,又派了几人跳上小舟查看。

    “天机公子,就这样死了?”他低声喃道,脸上竟有一丝失落和不甘。

    雨薇望着江中那摇晃着的一叶孤舟,心头骤紧。当时白露寺初遇天机时的情形尤在眼前:

    他说:“在生死疾病面前,世人皆是一样的,既如此,又何必分魏人吴人?”

    他亦说:“战争是战争,治疟便是治疟,我只是渴望一场公平的战役,不想未战先嬴罢了。”

    这样一个人物固然神秘,但至少也是潇洒磊落值得她尊敬的……“得天机着得天下”——难道说,关于其人的谜底还还未揭开,他,便就此殒落了?

    江面上一派寂静,寒冷的风吹拂着,心绪纷乱而疼痛。不经意间,却有一丝奇怪的气味飘入雨薇鼻中——那气味有点熟悉却又想不真切,仿佛有点类似于大年夜的烟花鞭炮——火药?两个字忽然滑过脑海,让她整个人悚然惊起!

    而此时,身边的魏帝正迈步走近那江中的小船。她来不及细想,急冲上前,抓住曹丕的衣袖,猛然间将他拉倒在地。

    “轰”地一声,小舟上传来一声爆破,紧接着腾起一片火海!——那样的爆燃,虽然比不上后世的炸药火炮,但应该算得上最原始的火药雏形了,四处弹爆开的火苗甚至迅速引燃了邻近的几艘船舰。就连他们所在船只的旌旗桅杆也在顷刻间着了火。若不是雨薇那一下拉拽,怕是连曹丕本人都难以幸免。

    曹丕抬起头,立即意识到了这一切,神情复杂地看了眼旁边的雨薇。

    身边的人一瞬间慌乱起来,有人喊“救火”,有人叫“护驾”。司马昭和临近的几个护卫已回过神来,匆忙护住魏帝和雨薇向后方的御船上撤退。

    奔跑中,雨薇忍不住回头看去,但见江中心的那一叶小舟在火海中渐渐倾覆,火光映红了周围的水色,也渲染了一角天际,形成了一抹独特的妖红,有着一种炫目而惨烈的美感。

    她的心绪亦随着那小舟一点点沉落——天机公子,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即使是最后的末路,也不忘选择了这样一种绚烂的方式……忽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末路是否也在眼前?

    曹丕也停下回望,一眼看到的却是雨薇脸上的哀伤和迷茫,他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后悔吗?你居然又一次救了朕……有没有想过,此刻,朕若葬身于此,你后面的路,会少了很多烦恼……”

    她没有回答,嘴角勾起一个美丽却凄凉的弧度。也许他说得真没有错,但是她却无力再想——这一场战争,这一路的噩梦,的确已耗竭了她全部的心力……

    “雨……江大人,你没事吧?”司马昭终忍不住开口,忧虑的眼神中刻意压制着关切和疼惜……

    雨薇闭目不去看他。

    她的矛盾、她的哀伤、她的疼痛、她的恐惧,在这个时代里,谁人能懂?

    ——忽然,心力交瘁……

    “江若……”

    “雨薇……”

    在曹丕和子上焦急的声音中,她终于,颓然倒下。

    雨薇这一病就是许多天。

    与此同时,曹丕大军已在长江边登岸,踏上了北回洛阳的归程。一路上,魏帝给她安排了单独的马车,独立的营帐,专门的护卫,却再未召见或探看过她。而养病的理由,也让她顺理成章地拒绝见任何的人,包括司马昭。

    半月后,大军抵达了许昌。魏帝在行宫犒赏了三军,分封了功臣。南征的几员大将和谋臣皆得到了赏赐和晋封,而其中,在柴桑一役中居了首功的司马昭,竟被破例封了乡侯,命其仍随父留守许昌,但其中的信任和重用却不言而喻……

    之后,曹丕听从谋臣的建议,将各路大军分别驻扎在几处要防。自己则带了身边的近臣和几千御林军,稍作修整后继续回向洛阳。

    许昌行宫。

    黄昏的天际没有夕阳晚霞。层层阴云笼盖下空气阴冷而寒湿。雨薇的风寒也沉沉恹恹了许多时日,直到这几日整个身子才清明起来。

    “先生,吃药了。”有小童端了药进来。

    “阿术,放那儿吧。”她习惯地说道。

    “先生,小的是林义。”

    她愕然抬头才见进来的是曾在太医院里跟随她的那个小药童。

    “阿术呢?”

    “先生忘了吗?”林义道,“先生起初那几天烧得昏昏沉沉的,多亏阿术在一旁悉心照料,可偏偏才略清醒些,便非要叫嚷着把他赶走,说什么让他回司马将军那里,还说死也不要他服侍……”

    “是吗?……”雨薇揉了揉太阳穴。

    小义呆呆地叹了口气:“要说大人病的这几天,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赶阿术走,就连与大人交情不错的刘大人蒋大人来看望,都被你拒之门外。更别说那个司马少将军,明的暗的来过不下十次,而您连他的面都不肯一见……”

    雨薇不语,只默默端起了药碗,黑色的药汁一口口吞下,苦涩的滋味慢慢漾开,一直融进心里……

    雨雾中的夜,阴冷而沉寂。雨薇独自撑着伞,悄然走过几道院墙小径。

    眼前是一间简陋的草屋,那是供最下等的仆从勉强遮风挡雨的所在。他没有走近,就着草棚旁的一点微光,却一眼看见了阿术瘦小的身影。

    几个粗壮的奴仆正将他推搡出来,口里粗鲁的骂声不绝于耳:“哪里来的小厮,看样子也没受过打挨过苦的,何苦与我们挤到一处,咱这儿可是连巴掌大的地也腾不出了……”

    阿术也不争辩,抱着他们扔出来的一个小包袱,便走到屋外的一处茅檐下,蜷缩着躺了下来,茅草的棚檐根本挡不住风雨,他整个人瑟缩了一下,蜷得更紧。

    雨薇眼角一阵酸楚,她忍不住想上前,迈了几步却又停住,一咬牙,终又转身离去。

    “先生……”身后是阿术发现了她,急步追了上来。

    雨薇不言,也不回头,加快了脚步。

    “姐姐……”阿术抓了她的一角衣袖,声音里多了份凄惶。

    “不要叫我姐姐……”雨薇愠怒地拂开,却不由停了脚步。

    “是阿术对不起先生。”他在她身后跪倒,凄然却执拗道,“可阿术至今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雨薇转头,看到的正是被雨淋透的阿术和他眼底透出的那一丝倔强。

    “是啊,你的确没错。你原本就是司马府的人,你忠于你家公子,你助他立功破敌,这都是应该的。”雨薇凄冷地笑了起来,“而错的人是我,我以为可以把你当弟弟,当助手,当朋友,才把心里的矛盾告诉你……”

    “不。”阿术震惊而惶然,“阿术从来都没想过背叛先生,阿术一直以为先生和公子之间不可能是对立的……当时只想着,那场战事若不能胜,先生和公子都会有危险,所以才……”

    对立?这句话敲在雨薇心头又是一痛,眼前时而浮现出司马昭温和明媚的笑颜,时而又交错着尸横遍野的惨景,她的心情复杂难言。

    “算了,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她叹了口气,“阿术,我后日随御驾回洛阳,你就留在许昌吧,也别住这里,回你家公子那里吧……”

    “先生真的不能原谅阿术吗?”他终于坐倒在泥水里,哽咽失声,“姐姐……真的不要……我了?”

    “不,我已不怪你了……”雨薇心痛如绞,几乎想回身扶他,但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终又狠下心来,“但是,你真的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跟着二公子,才会有机会出人头地……你若舍不得阿芷,我回洛阳后会设法也将她送来许昌的……”

    说完,她逃也似的离去,却再也抑制不住眼角的泪,潸然而下……

    那场冷雨夹着细雪,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一夜的衣寒被冷,辗转交错着各种梦魇。直到天明的时候雨才渐渐停了,雨薇略带憔悴地起身披衣,推开门,凛冽地空气让她不由打了个寒战,但晨色中,眼前的情形却让她骤然惊呆。

    残留着霜雪的院中,阿术直直地跪在地上,湿透的衣衫几乎凝结成冰,他整张脸早已冻得青紫,整个人却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难道,这样一夜……她不敢想下去,再也控制不住地冲上去,抱住他冰冷的身子。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死的!”

    “姐姐……是阿术错了……你原谅我……不要赶我走……”他虚弱地说道,眼里的倔强却变成了悲伤。

    “傻瓜,我不怪你,我根本就没理由怪你……”看着渐渐昏厥过去的阿术,雨薇心痛万分。

    “小义,快拿暖炉来……”

    “再倒热水来……”

    屋里,雨薇的一番忙碌才让阿术几乎冻僵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温度,在这一夜的风寒雨雪,许多的苦痛彷徨之后,他终于沉沉地昏睡过去。

    雨薇坐在床边,望着他纯净而青涩的脸庞,愧疚和悔恨一层层涌上心头……

    “阿术,对不起。”她低低地开口,渐渐敞开了心扉,“我不该那样怪你,更没有资格这样对你,这些天来,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把自己内心的自责、愧疚、惊惶、愤懑全都宣泄到了你身上,却从没想过,要让你幼小的心如何去承受。——我居然骂你是细作,怪你把我的计策告诉子上……其实,回想那时西塞山上的情形,我告诉你洪水之计的那一刻,何尝没有想到过结果,甚至或许心里还隐隐地期盼着你会这么做,我的内心既放不下伦理道德,却又舍不得子上身赴险境,才会把这矛盾的抉择转嫁给你……你看,我是多么的虚伪和卑鄙,这样的姐姐哪里值得你去敬爱,去跟随……”

    “知道吗?来到这个世界,远离了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朋友,我有多么孤独多么无助。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坚强起来,会适应一切。我想在工作中重新找到自身的价值,可是战争带来的死亡可以轻易抹去我所有的努力。我想试着让一份爱走入心扉,却发现身份的差异让我永远也成不了他的唯一;我把另一个他看成生死患难的知己,然而我们的理念终究背道而驰……这个陌生的乱世危机四伏步步惊心,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我的恐惧,我的脆弱,我的孤独……有谁能明白!”

    泪无声地落下,有些心绪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了,熟睡中的阿术不会听到她的话,便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她絮絮地甚至是无序地说着,这一刻,不需要有人听懂,只是需要一种宣泄……

    但她不知道的是,窗外,司马昭的身影伫立了许久,他本无意听些什么,但她的这些心事敲打在他心上,带来的却是深深的震撼和迷茫……这刻,他想推门而进,但伸出的手终又停在半空,良久,还是转身,悄然离去……

    滚滚车马踏上归程,御驾启程那一日,送行的官员一直排列到了许昌城外,人群中却再也没有看到司马昭的身影。

    一个椑将策马靠到雨薇车旁,悄然将一个布包递到她的面前:“子上将军昨被派往西营,不能亲来相送了,这是他赠与先生防身用的,他让末将转告先生——请你给他时间,做那个能真正明白你的人……”

    雨薇倏然呆住,那椑将却已策马离开,她揭开布包,里面是子上随身佩戴的那把匕首,拔剑出鞘,眼前是一道刺目的寒光,细看之下,才见不知何时剑身上多了几个蝇头篆字,一面刻着“不怨、不忧”另一面则是“勿离、勿弃”。

    还剑入鞘,眸中映出的寒光亦随之隐去。

    ——不怨不忧,勿离勿弃

    她闭目,心头,百感交集……

    洛阳城头,十丈红毯,彩袂飘飞。而他,正伫立那里,引领着王公贵戚文武百官列队相迎。

    一身正装的曹睿依然清瘦,却病容不再,峨冠博带间多了一份属于天地苍穹的气势,清贵而轩昂。

    “儿臣恭迎父皇回朝。”他优雅地行礼,抬头之时目光不易察觉地落在魏帝身后雨薇,依旧温润的浅笑,云淡风轻。

    雨薇的心头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几月的颠沛、刻意地淡忘,心却在乍然重逢的那一刻,莫名刺痛。

    她轻按胸口,怀里匕首的寒气直入心扉……

    思绪,纷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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