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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朱载基回到自己的宫中,靠在床榻边,双手将自己抱住,强行控制住颤抖。
每次见到朱厚熜后,他都是如此。
起初程度还轻微些,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严重起来。
以致于现在,整个人都在发抖。
也不知是紧张、恐慌、惧怕……
亦或者厌恶。
这一次,还有着浓浓的悲伤。
“阿母……阿母……”
“孩儿出宫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自那晚之后,朱载基就再也没有见过阎贵妃。
只听说在后续的调查中,有宫人揭露出她收买人心,妄图干预立储,已经被陛下打入冷宫,关在后宫深处。
同样待遇的,还有二皇子的生母王贵妃。
这两位曾经最受宠的女人,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后宫的妃嫔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渐渐的也没人记得起那两个曾经一时辉煌的贵妃娘娘了。
“阿母……阿母……”
当然,作为儿子的朱载基不会忘记。
只是母亲的缺失,父亲的压迫,让他的性情愈发懦弱自闭,此时想着想着,彻底流下泪来。
“殿下!”
正在唔唔哭泣,一道温和的老妇声音响起,朱载基下意识地扑入对方怀里,像抱着母亲一样:“杜嬷嬷,我怕……我好怕……”
之前服侍他的乳母、宫婢、内侍同样被带走,阎贵妃还能留一条命,那些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但身为皇长子,身边不可能没人服侍,这位杜嬷嬷就是近几年间,陪伴他最亲的人。
杜嬷嬷仿佛一位母亲,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待得朱载基终于停止了抽泣,才低声道:“殿下能出宫,有了自己的府邸,这是一件喜事,何必如此伤感呢?”
“我担心这一出去,就再也见不到阿母了……”
朱载基颤声道:“而且父皇还说了一些话,可吓人了!”
听了这位皇长子的复述,杜嬷嬷的眼睛顿时一亮:“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莫非是那位海学士?”
宫中环境封闭,有些事情自然传播得极快极广。
嘉靖与海瑞的对决,明面上是碰都不能碰的话题,背地里大伙儿却是津津乐道。
朱载基当然也听过。
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家有诤子,不败其家。
后一句他是甭想达到了,现在看来,海瑞海学士,完美地符合前一句。
由于朱载基对嘉靖畏惧如虎,甚至感到有些不真实。
世上当真有人敢在父皇面前侃侃而谈,完全不落下风,乃至气得父皇睡不好觉?
杜嬷嬷只觉得振奋:“陛下当真将这位海学士安排给殿下做先生,那是对殿下寄予了厚望啊!”
言下之意,一年后的考验,岂不是走个过场,就能被立为太子储君?
“不……不会的……”
朱载基却完全没有这么乐观,下意识地摇着头。
自从没了阎贵妃的看护,身为大皇子,明里暗里受到的针对和算计更多。
别人可不会同情他是个没有妈的孩子,只会嫉恨于其长子身份,视之为头号竞争者。
来自各方的压力,逼迫他不得不学会明哲保身之道,更要察言观色,尤其是观察嘉靖。
之前面圣时,他就感到父皇对于海瑞的兴趣似乎更高,所谓的太子许诺,更像是重复那一场立储风声。
当时翰林学士薛侃惨遭廷杖遇害,更有一大批官员下了诏狱,牵连者众,今次又会是谁?
所以朱载基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不准备让海学士当先生……”
杜嬷嬷怔了怔,旋即变色:“殿下,你要抗旨?”
“不!父皇没有指定海学士,他只说从翰林院内选一位侍讲学士!”
朱载基解释:“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不止海瑞一人,我可以选另一位来王府当先生……”
“哎呀!”
杜嬷嬷急了:“那一年后的考问,殿下如何应对?海学士那样的先生,万万不该错过的啊!”
朱载基继续摇了摇头:“我不选他,于我与他,都是好事,我若真选海学士当了先生,恐怕……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语气里已经有了恐惧之色,又重新埋回了杜嬷嬷的怀里。
杜嬷嬷轻轻抱着这位皇长子,抚摸着他的后背,默默地叹了口气。
……
海玥从礼部放衙,骑着马儿,悠悠闲闲地回家。
他已调任礼部,任礼部右侍郎。
从正四品的翰林学士,迈入三品之列,是朝堂上最为年轻的三品大员,六部堂官。
任谁都知道,这位想必不到四十岁,就能廷推入阁,成为执掌朝政的最顶尖官员。
且为众望所归。
不过如此一来,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就并不能亲眼见证了。
比如今日,较为年长的两位皇子出宫开府,且去翰林院拜请老师。
所以回到书房后,他沏了两杯茶,等待弟弟回来。
夕阳西下。
海瑞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入书房。
从弟弟的神色中,海玥罕见地看到了失望,心里就有了数:“大皇子没有选你?”
“是。”
海瑞点了点头:“敬夫入了裕王府。”
敬夫就是林大钦。
若论学问,林大钦无疑远超海瑞。
进学时期,这位状元郎就是才高八斗,入仕后林大钦在翰林院深造,一心浸淫儒家典籍,如今在文坛士林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成为皇子的儒家先生绰绰有余。
但皇子其实不缺大儒教导,反倒是缺少海瑞这种政务娴熟,斗争经验丰富的引领者,教会他如何当一位太子,将来如何成为一位明君。
可现在,大皇子连请海瑞作先生的勇气都没有。
海玥也暗暗摇头:“这是明哲保身,不希望有半点触怒陛下的可能。”
海瑞当然看得明白,这才是他深深失望的原因。
虽说父为子纲,天子更常常是压在太子头顶的一座大山,可一个如此怯弱的皇子,仍然让人感到忧虑。
况且有些事情,想避是避不开的,海瑞接着道:“陛下有旨,命我入德王府,为德王殿下讲学。”
德王就是二皇子朱载壡。
海玥闻言脸色也沉了下来:“陛下这是刻意引导皇子相争了。”
嘉靖显然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如果朱载基选择海瑞为先生,那么很好,一年后的太子考核,恐怕有无穷无尽的刁难在等待。
如果朱载基连海瑞都不敢选,选另外的侍讲学士,就把海瑞指给二皇子朱载壡,让其陷入长幼之争。
反正一定要把海瑞拖入皇子的泥沼中。
在这个领域,用丰富的经验彻底击败对方。
‘这老登想赢想疯了!’
海玥看得出来,弟弟真成对方心魔了。
或许御前讲学造成的精神创伤,没有历史上的《治安疏》一次性暴击那么直接。
可长年累月下的积攒,让朱厚熜破防得更加彻底,急于渴求胜利。
甭管怎么赢的,反正就是要赢。
哪怕牵扯进儿子,都在所不惜。
嗯,他本来也不在乎。
海瑞却很在乎:“皇嗣乃国之根本,岂能如此儿戏?我必当竭心教导皇子,引其归于正道,方不负人臣本分!”
海玥轻叹:“上书房制度执行,收效甚微啊……”
对待孩子来说,最好的先生是至亲,是爹娘的言传身教。
其身正,不令而行。
现在几位皇子的母亲遭到打压,甚至直接打入冷宫,父亲则是朱厚熜这么一个薄情寡性,多疑猜忌,掌控欲望极强的人。
耳濡目染着长大,岂能培养出健全的人格和强大的内心?
‘甚至不如二龙不相见……’
海玥稍作感慨,就将皇子的事情抛之脑后,反过来讲如今的北方局势,间或也点了点东南方向的港口开放。
海瑞也隐隐察觉到了某些端倪,他对于政治的洞察力是极其惊人的,在地方如此,在中枢更如此,此时沉声道:“兄长,你们难道……”
海玥没有隐瞒:“是的!我和严阁老,就是在做这件事,夏阁老虽不知实情,却也在无意中配合,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渐渐习惯!”
顿了顿,他正色道:“南倭北虏,正在关键,若此役得胜,可保天下数十载太平,万万不可横生枝节!”
最后起身一礼:“拜托了!”
海瑞面色沉凝,眼神里闪过了挣扎,喃喃低语:“一部华夏之史,夏朝商朝便是只有君王没有百姓的天下。”
“当时《尚书》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可见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心。”
“幸天生孔子,有教无类,教仁者爱人。”
“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万古不变的至理。”
“秦朝不顾百姓,三世而亡。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恭行俭约,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称文景之治。”
“唐太宗效之,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
“之后,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
说到这里,海瑞的眼神彻底坚定下来:“当今也不例外,你们尽力为之,陛下由我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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