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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春秋一生从未去过大唐,然而瞧见这片土地的辽阔,他便知道自己踏上了大唐领土。
他被关押在一辆马车上,一路向西,沿途尽是一望无际的大陆,走了快一个月,也看不到尽头。
这也再次让他感叹中原的地大物博,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如果祖宗留给他的是这样一片广袤土地,他这个新罗王,也不至于当得这么辛苦了。
不一日,他被押送到一座宏伟巨大的城池,入城之后,尽是前所未见的景象,仿佛梦境一般。
巍峨的里坊、宽阔的街道、繁华的商铺、喧嚣的人群。
他心中了然,这里就是长安!
金春秋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见到大唐皇帝了,心中不由充满紧张。
然而,押送的士兵,却把他带到一条安静的街道,在一座小巷入口处,让他下了马车。
“这里就是你以后的住所。左手边第四间,是你的屋子,自己进去吧,别想逃跑,否则就没这么舒服的地方给你住了!”
领头士兵警告了一句,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金春秋望着狭长的小巷,发了一会呆,终于朝巷子里走了进去。
往左数到第四间屋子,推门而入,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基本的家具,显得颇为冷清。
西边有一个书架子,上面摆了不少书籍,东边窗户下摆了一排花盆,种植了一些奇怪的植物,都已枯萎。
内室之中,只有一张床和一副桌案,案上摆放了几本书。
就这样,金春秋在此处住了下来。
每天都有人送饭,饭菜还算可口,肉食也很丰富,在新罗也只有前两骨的贵族,才吃得起这种饭菜。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似乎已到了冬天,屋中的被子却很薄,晚上睡觉有点冷。
经金春秋观察,巷子里还住了几个人,不过他们从不出门,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肯定不是普通人。
比如住他隔壁的一人,每天晚上都会大喊大叫一阵,仿佛失心疯一样,说的不是唐语,也不知是哪国语言。
这一日,屋外传来一阵喧嚣。
金春秋来到窗边,推开一线,打量着外面情况。
只见几名汉子扛着些黑色的袋子,来到一间屋外,敲了敲门。
屋门很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四五十多岁的袍服男子,高高瘦瘦,面色苍白。
一名汉子道:“这是公主殿下命我们送来的石炭,天气越来越冷了,殿下提醒您注意保暖。”
高瘦男子道:“公主有心了,替我转告公主,我在这里一切安好。”
汉子答应一声,带着人离开了。
金春秋暗暗惊诧,他们说的公主肯定是大唐公主,这高瘦男子是谁,为何公主给他送石炭?
正当他皱眉思索时,忽听“啵”的一声轻响,斜对面一间屋子的大门打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
不对,不是孩子,而是一个长的很矮的青年。
矮个青年鬼鬼祟祟的来到高瘦男子屋外,蹲在地上,似乎在捡什么东西。
金春秋盯着看了一会,这才看清,原来刚才那些人送石炭时,一部分洒落在地。
那矮个青年正在捡那些石炭。
金春秋心想:“这人应该是倭人,听老三说,有个叫大海人的倭人王子,被大唐关在长安,难道是他?”
一想到儿子金仁问,他心中便开始后悔。
金仁问一直在劝说他交好大唐,只可惜他当时看不清局势,每次都数落这个儿子,这才导致如今处境。
金春秋一阵悲凉,走到床上躺着,心想自己下半辈子,可能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迷迷糊糊间,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金春秋猛地惊醒,坐起身,盯着大门看了一会,走过去开门。
瞧见门外之人后,金春秋不禁泪眼模糊,因为来人正是金仁问。
“老三,我刚才就在想,你应该也在长安,也不知会不会来看我。你总算还是来了。”
金仁问提着很多东西,他瞧见金春秋憔悴的模样后,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父亲,我给你带了些吃穿用度来。”
金仁问只有一人,带的东西不多,种类却很丰富,一条毛毯,一个火炉,一袋石炭,一罐茶叶,一只羊腿。
金春秋拉着儿子进屋坐下,深吸一口气,问:“老三,外面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快跟我说说。”
“您想知道什么?”
金春秋呐呐道:“老三……新罗……情况如何?”
“父亲,新罗已经没有了。”金仁问偏开脑袋。
金春秋苦笑道:“我其实已经猜到了,那你跟我说一下,金庾信归附大唐后,都发生了哪些事吧。”
金仁问点了点头,将这几个月来,辽东和瀛州岛的局势变化,一一说明。
瀛州岛的十万靺鞨军,得知鸭绿河之战的结果后,陷入混乱。
祚荣原本还想自立为新的大酋长,其他六部的人却都不服他。
有的部落准备去攻打瀛州岛上的唐军,有的部落准备坐船逃回靺鞨。
结果坐船逃回的部落,遭到大唐水师袭击,残余部队回到靺鞨后,又遭到薛仁贵部袭击,全军覆没。
另一部分靺鞨人,前往攻打岛西的唐军,更是以卵击石。
裴行俭亲自率领都护府的唐军,击溃来犯的靺鞨军队,随即挥师东进。
靺鞨七部中,最后残余的一点力量,也只剩下粟末部和白山部的三万多部队。
祚荣自知不是唐军对手,带领剩余部队,逃到北边的苦夷岛,应该是想抢夺虾夷人的栖息地。
他们两家谁输谁赢,唐人没怎么关注,金仁问也就不知道了。
金春秋听到此处,问:“我们新罗本土,已被唐军全部占领了吗?”
金仁问道:“金元述给唐军引路,唐军很轻易就攻下金城,后来金庾信大将军也向大唐归降,还将您献给大唐,新罗各地,便也都向大唐臣服了。”
金春秋咬牙道:“金元述这个叛徒,被大唐封了什么官?”
金仁问微微一笑,道:“父亲不必生气,他被刘仁轨杀了。”
“什么?”
金仁问道:“原本大唐皇帝给他封了一个郎将的官职,金元述去营州领封时,刘仁轨将他处死,还上奏皇帝,说金元述这种卖主求荣之人,不应位列朝堂。”
金春秋惊道:“这是先斩后奏啊,大唐天子可有处罚刘仁轨?”
金仁问摇头道:“陛下一向器重刘仁轨,怎会因一个金元述,处罚自己的爱臣?”
金春秋哈哈大笑:“好,这叛徒死得好!”笑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苍凉,又哭了起来。
金仁问叹道:“父亲请节哀。”
金春秋哭了一阵,终于止歇,问:“金庾信被大唐皇帝赏了什么官?”
“右卫将军。他将父亲带去瀛州岛的财物,都献给陛下,陛下很高兴,所以给了他一个高官。”
金春秋听他口称“陛下”,就知道他也被赐了官职。
“你呢?”
金仁问低下头,道:“陛下给我官复原职,依然是左领军卫将军。”
金春秋又问:“你兄长呢?”
金仁问道:“兄长被流放昆藏了。”
金春秋听到金法敏没死,倒也松了口气。
父子俩又叙了一会闲话。
金春秋从儿子口中,才知道自己被关的地方,名叫胡王街,关押的全都是被大唐消灭的各国之王。
比如刚才看到的高瘦男子,是吐谷浑王慕容忠烈,给他送东西的公主,正是他妻子弘化公主。
另外,乞乞仲象比他提前关进了胡王街,就住在他隔壁,每晚大喊大叫的人就是他。
时辰越来越晚了,金仁问探视时间有限,只得告别离开。
金春秋将儿子送到巷口,望着他策马离去,这才依依不舍的回到巷子。
金仁问刚回府邸,便有下人来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召他明天上午巳时,入宫觐见。
次日,金仁问早早来到朱雀门外,等候觐见。
约莫辰时三刻,穿过朱雀门,来到承天门外,已有内侍在宫门等候,引他来到甘露殿。
金仁问在殿外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才召他入殿觐见。
进入大殿,金仁问行了一个叩拜礼,道:“臣金仁问,拜见陛下。”
李治抬手道:“起来吧。”
待他起身,李治盯着他看了一会,缓缓道:“金卿,朕昨日见过金庾信,他说你在得知唐军败给靺鞨后,依然提议交好大唐,这是为什么,你瞧出了裴行俭的计谋吗?”
金仁问苦笑道:“裴都护的计谋,微臣怎能瞧出,只是臣不愿新罗与大唐对抗罢了。”
“为何不愿?”李治追问。
金仁问沉默良久,道:“不瞒陛下,臣在长安生活已久,早已习惯长安的生活方式。臣希望新罗能学习大唐文化,成为像大唐一样的国家。”
李治点了点头,这就是文化影响力,大唐眼下虽占据很多地方,其实文化却并未渗透过去。
要想长治久安,接下来就需要从基础教育、文化习俗,慢慢同化这些地方,如此才能形成一个团结的国家。
“很好,朕已经与大臣们商议过,将新罗故地,设置为金州都督府,朕希望你来担任第一任都督,让新罗尽快融入大唐。”
金仁问脸上露出喜色,正要谢恩,脸上却闪过一瞬间的迟疑。
李治问:“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金仁问拱手道:“臣多谢陛下的信任,只是臣离开长安后,就……就无法再探望父亲了。”低下了头。
李治微笑道:“难得你一片孝心,这样吧,朕下旨赦免你兄长金法敏,允许他每月探视你父亲一次,替你尽孝。”
金仁问跪地叩首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午后,天空忽然放晴,阳光明媚,现在是十一月,天气寒冷,鲜少遇到这般的好天气。
李治走在金水河畔,望着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水面,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这些水面在慢慢旋转,最后形成一道光门,将他吸了进去。
他最近总在想,大唐的所有隐患都已消除,只要他晚年不学唐玄宗一样,大唐就会避免安史之乱,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如果说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让他来到大唐,改变大唐,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也许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正因如此,他最近总在疑神疑鬼,担心哪里突然出现一扇传送门,把他吞了进去。
回到现世,当一个普通人,对现在的他来说,恐怕难以接受。
无论手中的权力、新政的延续、诱人的武皇后、诸多嫔妃、皇子皇女,都已成为他无法割舍的东西。
他现在不仅担心回到现世,甚至对死亡也多了几分恐惧。
拥有越多,便越难以割舍,历代君王寻仙问道的原因,他似乎隐隐能够理解了。
李治望着水面,深吸一口长气,很快将这些想法抛开。
他毕竟两世为人,知道求仙问道是虚无缥缈之事,恐惧死亡,也不过是一种内耗的愚蠢行为。
人迟早会死,皇帝也一样。
既然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了,那便躺平,好好享受剩下的生活,如此方不负这场奇异经历。
李治想到此处,心神一松,命人在金水河畔,摆了张躺椅,双手枕在脑后,享受着温暖的太阳,迷迷糊糊中,陷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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