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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也是楚人,知道的事情不少,从内心深处认为这些事都是不该告诉长安君的。
但既然主人如此说了,他也不能违背主人意愿,索性就都说了。
华阳不飞听到熊文、熊启来找自己的时候反应不大,听到熊文、熊启不等自己回家就走掉的时候,反应依然不大。
老人淡淡应了一声,越来越少有清明时候的老眼落在越发俊秀的少年脸上。
“化龙,这个字起的不好。”他满脸认真,很是严肃:“太后在世时,也给你起过一字——火凰。”
“舅公,凤为雄,凰为雌。”嬴成蟜有些无奈,怀疑不是华阳不飞记错了就是又犯病了,华阳太后还能把性别搞错?
“凰鸟就是凰鸟,不分雌雄。”
“好好好。”嬴成蟜用哄稚童的语气说道:“那我以后就多一个字,一个化龙,一个火凰。”
笑了笑:
“别人只有一个字,我有两个字,舅公你说好不好啊。”
老人伸手,抚摸少年脸庞:
“就算你有两个字,另一个也不会是火凰,而应该是玄鸟。”
双眼朦胧,一滴浑浊的泪淌下:
“成蟜啊,太后死了,我也已经不是廷尉了。
“放过熊文熊启,给我们楚人在秦国留一条生路,可乎?
“华阳不飞,求你了……”
老人坐在床上,低头拜倒,头上那道旧伤疤清晰显露在嬴成蟜眼前。
那是七岁稚童用秦王印砸下来的痕迹。
少年盯着那道疤痕,久久没有说话。
老人花白头颅,像是没治水前关中平原随处可见的盐碱滩,一颤一颤如同风吹滩动。
“舅公。”少年扶正老人:“秦国一定会有楚人。”
“要有氏!”老人满脸哀求,用力攥着少年的手:“要有氏啊!!!要有熊氏和华阳氏啊!!!”
老人知道芈凰和少年走在了一起,老人要的不是这个,不是有楚人血脉就算作是楚人。
女子不称氏,也没有资格继承氏。
只有有氏的楚人,才是真正的楚人。
熊氏是楚国王族。
华阳氏是华阳君,即老人父亲传下来的一脉。
嬴成蟜沉默。
即便是熊文、熊启在发现老人无用后立刻离去,氏华阳的老人依旧在为氏熊的二人争取,将熊氏放在华阳氏前。
这就是楚人。
孕育出如此楚人的楚国,是列国中唯一一个神权、王权并举的国家。
一个永远信奉东皇太一,喜欢火,自诩凰鸟后裔祝融后代,对王族芈姓熊氏有着深度信念的国家。
有信仰的国家。
有信仰的楚人。
同化不了。
只有征服。
血与火的征服。
“好。”少年双手抓着老人的手,柔声道:“有熊氏,也有华阳氏。”
“谢谢君侯。”老人破涕为笑:“谢谢君侯!”
这个天下,没有比公子成蟜更值得相信的人了。
————
秦王中宫,李一宫,前堂。
“姓氏合流?”齐公主疑惑地念出竹简最右单列一简的四个字。
“没错。”给齐公主竹简的嬴成蟜肯定点头:“你归齐时,将这卷竹简交给相夫习子。”
“我会的。”齐公主合上竹简,递给身旁的心腹侍女萱仪,认真应下。
她盯着少年看:
“嬴子可以告诉小女,嬴子是如何想的吗?”
“自然。”嬴成蟜笑:“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少年想着少女身份、经历,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很好让少女理解的切入点:
“稷下学宫的学子都有学子服,这是由齐国官府统一发放的。
“在上课时,学宫要求学子必须要穿学子服才可以上课。
“为什么这么做呢?”
嬴成蟜自问自答:
“为了集中学子的精神,注意力。
“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学子服,人们的视线就不过停留在服饰上。
“姓氏合流与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每一个人都有姓氏,人们的注意力就不会放在姓氏上。”
“平等。”田颜突兀说道。
从少年点名要将竹简交在相夫习子手中,她就有了猜测。
相夫习子除了稷下先生以外,还有一个身份,齐墨巨子。
墨学虽一分为三,但共通点还是有的。
譬如墨学核心,平等。
及至少年举了稷下学宫的例子,她便确定了心中所想。
“一样”、“都”、“所有”、“众”。
少年没有说平等,但在先入为主的少女耳中句句不离平等。
“彩。”少年抚掌赞道。
“这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少女牙齿咬的有些紧,觉得自己遭到了轻视:“我虽是儒学弟子,但还不至于不知墨学最重之经义。”
儒墨对立,两学派弟子经常论辩。
每一个学到精深处的儒学弟子都逃不过学墨学,反之也是一样。
了解敌人,才能嘴过敌人。
确定嬴子如何想,少女并不看好:
“《吕氏春秋》中有一则故事:
“晋国范氏家族衰败。
“一个盗贼看中了范家院子里悬挂的大钟,想将其偷走。
“但由于钟又大又重,无法直接搬走,他便打算用锤子将钟砸碎,再分块带走。
“然而,当他敲击大钟时,钟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他怕别人听到钟声来抓他,于是捂住自己的耳朵继续砸钟,以为这样他人也听不见钟声了。
“结果,钟声依然传遍四周。
“人们闻声而来,将他当场抓获。(注1)
“嬴子此举,和偷钟的盗贼有什么区别呢?
“姓表起源,氏表分支,二者皆能分贵贱。
“有姓的人比无姓的人高贵。
“在有姓的前提下,有氏的人又比无氏的人高贵。
“但真正高贵的不是姓和氏,而是拥有姓和氏的人。
“嬴子的师长吕子,姜姓吕氏,是太公望的后代,应该很高贵了吧?
“但吕子只是一个商贾的时候,轻贱吕子的人有许多,尤以秦人、赵人为多。
“而在吕子成为秦国相邦,被秦庄襄王封为文信侯以后,原本轻贱他的人都不敢轻贱了。
“可见,姓氏合流,不可平等。”
“那公主如何解释稷下学宫上课必要穿学子服的规矩呢?”嬴成蟜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齐公主心有所喜,道:
“上课要穿学子服,是为了让学子认真听课,集中注意力,这是嬴子方才说过的话。
“这是在平等,却没有平等,和捂住耳朵偷钟的贼人没有什么不同。
“家境殷实者、贫穷乏困者不会因为服饰相同就坐在一起。
“长辈为官者、世代为商者同样不会因为一件学子服坐在一起。
“嬴子的课经常人满为患,不知道嬴子注意过这个现象没有?”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嬴成蟜随口盗了句诗道出。
“就是这个道理。”田颜答道,反应平平。
由于这个时代不兴五言七言,嬴成蟜盗的这句话诗单出平平无常。
既没有李白的磅礴浪漫,也没有杜甫的忧国忧民。
是以齐公主只是应喝一句,便继续说道:
“上课的时候他们可以因为穿着一样的学子服认真听讲,下课的时候他们,他们,他们……”
齐公主瞪大眼睛,看着嬴子。
她是当下时代少有的读书女子,读的还是圣贤书。
她在说话的时候就意识到,重要的不是下课,而是上课。
上课的时候,稷下学子因为身穿一样的服饰而认真学习,而处于平等。
这就是嬴子想要的。
“嬴子想要的是一时,不是一世。”她在嬴成蟜鼓励的眼神中说道,口吻满是肯定。
出乎她意料的是,嬴子这次没有点头,而是摇了摇头。
“捂住自己的耳朵,去盗钟自然是盗不出来的。”嬴成蟜走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一只耳朵,一手捂住自己的一只耳朵:“那,这样呢?”
少年自以为温暖的笑:
“把所有人的耳朵都捂住,钟不就可以盗出来了吗?”
这是白日,李一宫内没有点灯。
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墙壁有三尺,阳光只照进屋内二尺,没有一丝金色落在嬴成蟜身上。
但在这一刻,少女眼中的嬴成蟜笑得威严,遍身金光,犹如天帝。
“这不是盗。”少女声音有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这是明抢。”
嬴成蟜思索片刻,无奈地道:
“若是要给你解释清楚,话就太长太长了,而且我不确定你能否听懂。
“如果这个认知不会耽误你将竹简交给相夫习子的话,那你就这么认为吧。”
知道自己想错了,但不知道自己哪里想错了的田颜仰起脑袋,轻呼吸两下平复心绪后,说道:
“我的时间很多。如果嬴子也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知道为什么。
“还有……师长说过,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平等。”
“除了死亡。”嬴成蟜极为顺畅地接道,就像是齐公主遗漏了四个字。
“……我会将竹简送到相夫习子的手中,即便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作用。与之相比,我更看好嬴子立的新法。将法令自百姓头上悬到贵族头上,这份平等要比姓氏合流好的多,比稷下学宫的学子服要好得多。”
“这就是另一个道理了,我将其称为理论与实践,你姑且可以当做名与实来理解。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理论支撑,在选对方向的情况下,实践很快就会碰壁。若是没有选对方向……实践就是无用功。”
“嬴子很赶时间吗?”
“那倒也没有,我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很有空。”
“那嬴子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或者说,一些耐心。父王很重视秦国,很重视嬴子,很重视田颜。教会一个田颜,就教会一个齐国。”
“所以……教会你,就能得到齐国,对吗?”
“不对,但有这个可能。”
“既然今天聊到这里,那我就冒昧的问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清楚,你为什么可以接受齐国灭亡,甚至……促成齐国灭亡。”
“嬴子确实很冒昧。”
“抱歉,那我们说回之前的话题吧,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你听懂的模样了。”
“请嬴子准备一面铜镜,我也想看到我那时的样子。”
————
数日后,夜。
李一宫,后室。
大床上,芈凰躺在嬴成蟜怀中,抱着嬴成蟜的腰:
“你是说……你和那位齐公主这些时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只是一个讲课,一个听课?”
这么热的天,两人都穿着贴身内衫,多亏了墙壁四角堆放的冰桶。
冰桶中满是冰块。
冰块不断融化散发着冷气,对抗着高温。
在没有电扇、空调的时代,能在夏天弄到一块冰块是奢侈的事。
能一天用四桶冰块降温,天天如此,是长安君的事。
“是啊。”每天都随两位剑圣练了武的嬴成蟜今天也是一样,身子很疲惫,懒洋洋地道:“不信啊?”
他闭着眼睛,虽然身体不断传来休息睡觉的信号,但意识还很清醒——身子、脑子一般只会一个受累。
芈凰趴在嬴成蟜胸口,使劲嗅了嗅:
“信。”
“嗯?”嬴成蟜睁开眼:“你信了?”
“你身上只有我的味道,没有她的味道。”黑暗中,芈凰嘴角勾起,盯着男人诧异的眼神:“明天我也要听课。”
[你听得懂吗你?]嬴成蟜腹诽,转动脖子闻自己手臂。
香喷喷的,来源芈凰。
但少年认为这个也不能当做参照。
他每天睡觉前都会洗澡,就是白天和田颜激烈到把周公弄出来求他们不要行礼了,晚上躺在大床上照样没有味道。
“行啊。”少年自然不会多嘴给自己找麻烦,简单应下。
————
“芈女郎也听得懂吗?”齐公主侧首,礼貌微笑,道:“希望芈女郎不会感到无聊。”
一张方桌。
嬴成蟜、田颜对坐,芈凰坐在两人中心。
芈凰昂着头,眼角描有金线,弯起来颇有威势。
她回以齐公主微笑,嘴角和她的眼角齐弯:
“齐人,看着。”
她起身,站到嬴成蟜身边。
把住嬴成蟜的头,对准嬴成蟜的嘴,重重地吻了下去。
吻过,她站着,居高临下。
玉指擦去嘴角蹭出来的红印,昂着头,眉心那点火焰熊熊燃烧:
“我能亲他,你能吗?
“我能和他睡觉,你能吗?”
齐人问她三个问题,她没答上一个。
她是骄傲的,她不屑问三个,她只问两个。
她要齐人一个都答不上来。
…………
【注1:掩耳盗铃出处,最初版本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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