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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五章:新法,新秦,我与旧事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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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简摊开,平放在丹漆案几上。

    秦王政看似认真浏览,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这个新法他早就看过了。

    读了十余列文字,秦王政认为时间差不离了,抬起目光向下面扫视了一圈,从敌对的老秦贵族和楚系诸人眼中皆看到希冀之色。

    秦王政会心一笑。

    能将新法做到两个旧既得利益方都期盼的地步,让一场足以动荡秦国根基的变法顺畅行之,也唯有他这位生而知之的弟弟了吧?

    老秦贵族牢牢占据着秦国中下层官位,从采用商君变法的秦孝公开始,历代秦君哪里有不想对老秦贵族动手的?

    其父秦庄襄王若没有这个念头,也不会让他学习驾驭臣下的著作《申子》。

    一直没有秦君动,是不敢动。

    老秦贵族的势力太大,对秦国影响太深,可以说秦国主体就是老秦贵族。若是变法变到将老秦贵族连根拔起,那秦国就不是秦国了。

    再说也拔不起,老秦贵族不是待宰的猪羊。

    老秦贵族主脉在咸阳,其余各支分布在秦国全境,而秦君的有效控制范围只在咸阳这一城之间。

    秦君变法,咸阳的老秦贵族皆持反对意见坚决不从,秦君处死所有不从者,这一套流程下来各地的老秦贵族就会造反。

    战国时代奉行战时为兵,不战为民,只有蓝田大营十万常备军的秦国,根本无法镇压在秦国大地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叛军。

    除此之外,处理老秦贵族的难点还在于官位。

    官位为贵族霸占不仅是秦国一国之问题,而是列国共同的问题。

    当下想要为官,有举荐、自荐、游说、世袭、军功……等种种方式。

    看上去很多,实际上除了秦国二十等军功爵以外,哪一个都离不开贵族。

    举荐,谁举荐?贵族。

    自荐,向谁自荐?贵族。

    游说,游说谁?贵族。

    世袭,出生就得是贵族。

    这个天下是贵族的天下,不是天下人的天下。

    而在秦国,这个问题尤为明显,因为秦国没有人才储备。

    商鞅变法后,秦国推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政策。即百姓学习的内容仅限于法律条文,由官吏负责教授,而非自由研读儒家经典或其他学派著作。

    开启智慧的儒、道、墨等学派严禁,农业、军事这些没有思想只有技术的学问才被允许传播。

    秦国没有给百姓开放的学堂,严禁私学,一经发现就是徒刑,把学习的力气用在修王陵、城防、宫殿去吧。

    秦国让百姓识字,是为了应对法律、户籍、赋税等事务,而非追求学问。简单来说就是为了让百姓听得懂人话,更好控制。

    限于秦法,若是所有老秦贵族都被罢免,那秦国还真就没有办法做事了。

    《招贤令》来的都是立在朝堂上的重臣,而不是在一县一郡捉笔的小官小吏。

    制定国策的国之重臣很重要,执行国策的小官小吏更重要。少了前者国家发展缓慢,少了后者国家混乱难继。

    有这两个难点在,若不是有弟弟,秦王政是决计不会对老秦贵族动手的。

    “商之伊尹、齐之管仲,皆不及吾弟风采也。”秦王政笑着小声念叨一句,提高声音:“今日诸君要在宫中吃午饭了。”

    卷起竹简,递给身侧双手平举低头欠身的赵高:

    “着人速速抄写百份,递到各位臣工手上。

    “叫膳宫烧制百人饭食,午时送来。”

    赵高一一应下,捧着长安君递上来的新法去做秦王政交代的事,想着要赶快把新法背熟。

    “化龙交上来的法令,待誊抄毕后让尔等参详。”秦王政对群臣说道:“在此之前,尔等有事速禀。”

    听到秦王政有意新法的言语,老秦贵族、楚系众人皆面上一喜。

    以王宽为首的老秦贵族想的是王上没有处罚他们,定是因为新法。

    有了明确法令作为规范,楚蛮就无法将他们的人随意找个由头罢免,他们的权力终于保住了。

    以两相为首的楚系众人在没有遭受处罚方面与老秦贵族所思一致。

    对于新法,他们也持乐于见得的态度。

    事情闹这么大,以后肯定是不能放肆针对老秦贵族。若新法确立,明确为官者做事标准,那只要遵照新法条令,他们已经占据的官位就都得以保存,新法将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

    嬴成蟜观察着双方反应,听着朝堂上时断时续的君臣奏对——秦国可不只有两派争权夺势一件事,厌且倦。

    事将功成,他并不觉得痛快,也没有算尽人心的得意。

    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在全国安上千百个路灯,把这些周身散发着浓厚腐烂气味的所谓贵族统统在路灯下吊死,在不被当作人的贱民面前。

    让天下人都知道,什么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慢慢来……]他闭上眼睛,庆幸他的兄长是秦始皇。

    只有秦始皇,才有在和平时代改变一切的魄力。

    他的师长也曾想要改变这一切,拿着标点符号说以此能加速秦人学习能力,提升全民文化。

    他的父亲秦庄襄王否定了师长。

    秦以商君之法而强,秦庄襄王不敢违商君之法。

    秦王政敢。

    时间流逝,信宫前殿周围的郎官从东面值者身泛微光,到南面值者,再到西面值者。

    头一次看到饭食送进信宫前殿的中郎将章节坐在石桌上,和对坐的副官打赌。

    “我赌一百钱,今日膳宫要备两次吃食。”章节竖起两根手指头,冲信宫前殿扬一下头:“你信不信,晚饭也得着落在这。”

    副官抬头看看西斜的太阳。

    朝会变成午会,将要变成晚会,副官还是头一次看到。

    “再有个把时辰就到饭时,乃公才不和你赌晚饭。”副官竖起三根手指:“乃公赌三百钱,今天直到宵禁,会也不散。”

    章节抓住副官三根手指,按在石桌上,嘿嘿直笑:

    “到底是我好兄弟,上赶着给为兄送钱。可不许反悔,赌了!”

    这甚会啊?开到宵禁还开不完?商议如何打上天吗?

    殿内,对于新法的确立进入尾声。

    赵高手捧着竹简,在高台上大声诵读,声音清朗:

    “《效律》:

    “第一:效公器……赢、不备之。(核验官府器物,若有盈余或不足,均需记录并追责。)

    “第二:计用律不审而赢、不备……过六百六十钱,赀官啬夫一甲。(账目错误导致损失超过660钱,主管官吏罚一甲。)

    “第三:同官各效,各坐其计。(不同部门独立核验,各自承担相应责任。)

    “……”

    两百一十二条《效律》念毕,更换竹简,继续诵读:

    “《置吏律》:

    “第一:官啬夫节不存,令君子无害者若令史守官,毋令官佐、史守。(主管官吏不在时,必须由可靠的人代理,不得随意让低级官吏代管。)

    “第二:除吏、尉,已除之,乃令视事及遣之。(官吏正式任命后,需经过考察才能正式履职。)

    “……”

    三百六十八条《置吏律》念毕,再换竹简,再读,声音微哑,不复清越:

    “《内史律》:

    “第一:有事请殹,必以书,毋口请,毋羁请。(官吏请示公务必须用书面形式,不得口头请示,防止舞弊。)

    “第二:官啬夫及吏夜更行官,毋火,慎守。(官吏夜间巡查官府时,必须谨慎,防止失职。)

    “……”

    二百一十条《内史律》念毕,嗓音沙哑,更换竹简,继续念诵:

    “《尉卒律》。

    “第一:尉卒不备,令、丞弗得,各赀一甲。(县尉未能完成征兵任务,县令、县丞若未察觉,各罚一甲。)

    “……”

    三十八条《尉卒》读过,秦王政挥手制止赵高换竹简,问群臣:

    “赵高喑哑,何人愿继赵高?”

    李斯起身:

    “臣乃廷尉正,掌律令,此事正该臣来做。”

    “近寡人前来。”秦王政允之。

    制定初版新法的李斯拾步登阶,拿起写着终版新法的一卷竹简,其声朗朗:

    “《徭律》:

    “第一:御中发征,乏弗行,赀二甲。(征发徭役时,若官吏延误,罚二甲。)

    “第二: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徭役延误三到五日日,斥责。六到十日,罚一盾。超过十日,罚一甲。)

    “……”

    《徭律》一百七十三,换竹简,声微哑:

    “《仓律》。

    “第一:入禾仓,万石一积……比黎之。”(粮食入库后,每万石为一单位,需定期核验。)

    “第二:禾、刍稾积廥,有赢、不备而匿弗谒……皆与盗同法。(若官吏隐瞒粮食盈余或短缺,按盗窃罪论处。)

    “……”

    《仓律》二百三十五,换竹简,声已哑:

    “《行书律》:

    “第一:行命书及书署急者,辄行之。不急者,日觱,勿敢留。(紧急公文必须立即传递,普通公文需当日完成,不得拖延。)

    “第二:留者以律论之。(延误公文传递者,依法惩处。)

    “……”

    日落西山。

    负责报时的天官准时敲响宵禁的钟声。

    信宫前殿外执戍的副官哈哈大笑,伸手向中郎将讨钱,计划下值去巴蜀楼台找个活好的俏女郎。

    “饶舌个鸟!乃公又不是不给!明儿给你明儿给你!”中郎将章节怏怏不乐,搞不懂殿里那些大人说甚说到现在,声音这一下午就没停过。

    繁星漫天,月隐云端。

    文武百官自信宫前殿依次走出,顶着夜幕归家。有三十七人喊哑了嗓子,在接下来的两日都难以说话。

    夜色下,难以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脸,更无法得知他们内心作何想。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一件事——新法将在十三天后的吉日,正式开始实施。

    吉日是太史令西史秉书所找,新法是在朝议上群臣通过的。

    这是秦国第二次重大变法。

    很快,殿内就走的只剩二君。

    “何人刺杀你。”秦王政走下阶梯,沉声问道,眼中是积压已久的怒火。

    若不是其弟说暂且放下,秦王政定要先将此事查个清楚,枭凶手之首,再按计划定新法。

    “阿兄,这不重要。”嬴成蟜摇摇头:“放下此事吧,直到后面有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什么时候有用。”

    “当一个人必须死,而我们没有理由杀他的时候。”

    “阿弟,如果你没有离开,如果你有意王位,父王一定会选你为王。明明观了六年政上了六年课的是我,为什么你要比我更精于父王口中的帝王之道。”

    “如果我的兄长不叫嬴政,我一定不会让的。我坐这个位子,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对老秦贵族用剑,只有你秦王政拥有这个魄力。”

    “是因为有你,我才敢这么做。父王说过,你有上帝之眼。你可以看到人心,也可以看到列国局势,还可以看到自此往后的一千年。”

    “呵,那父王说少了,我能看到两千年。”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死了,谁派来的刺客?王宽?其虽是王绾父亲,但这不是他能刺杀吾弟而不死的理由。”

    “凶手刺杀我而不死的理由,和当年阿母派人刺杀你和母后,事后阿父和你以及母后都没有彻查阿母是一样的理由。”

    “姬夫人是你的母亲,他怎么能和姬夫人比!”

    “能比的。阿兄贵为国君,国就在当家前。当下追查于我有益,于国有害。当下不追查于国有益,于我无害。阿兄可不要选错了啊。”

    “阿弟变了好多。我记得我和阿母被刺杀的时候,是你要坚持追查下去,你说如果这次忍让凶手就会变本加厉,必须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行。现在轮到你被刺杀,你却给了寡人这样一番说辞。”

    “长大了呗。”嬴成蟜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坐这一天坐的我腰疼,乏得很,我先回宫了,阿兄注意节制,今天就别玩什么三人行四人行了。”

    秦王政笑骂,让嬴成蟜快滚。

    嬴成蟜捶打腰间,走出大殿。

    他仰望星空,觉得今夜的星空格外美丽,好像洗刷了一遍,焕然一新。

    “我与旧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少年抚掌:“嬴成蟜,你小子还真他娘的有几分文采!”

    殿内,秦王政看着弟弟背影,轻声说道:

    “最重私情的人,是你才对。”

    秦王政一辈子都忘不了六年前挡在自己面前那个七岁孩童,也忘不了今天这个在自己面前说长大了的十二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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