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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远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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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坐在桌后对着宣纸折腾了半天的宋明突然眉飞色舞,寥寥几笔后便朝着一旁的女子喊道:

    “师姐师姐!解出来了!”

    他如今已经很难再被称为“小胖子”,虽然身形依旧比同龄人圆润些,但近几年的成长轨迹早已让他眉宇间沉淀了些专注于沉稳--只是到了自家师姐面前就得现出原形,比如此刻的他,就很难和平日里大学的“算学院院长”联系起来。

    “这些都是先生很久以前留下的题了,你现在才解开,不好得意的,”一袭红裙的女子眉目沉静,转头看着他,“还有多少题没做?”

    刚才还带着点少年人得意的宋明立刻焉巴了下来:“还有小半本...”

    “要加油哦,”李子卿摇摇头,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要是让算学院的学生们知道,他们的院长大人居然连自家先生留下的课业都学不完,面子就要丢光了哦?”

    “哦...师姐你好会打击人...”

    “你现在授课怎么样了?”

    “上午总算是把‘极限’的概念给他们讲通了大半,师姐你是没看见,刚才那个质疑‘如何实证’的刘举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最后还不是被公式推导得哑口无言--新式算学普及到现在,还是有好多人喜欢用以前的眼光来辩驳,到底管不管用,解个题不就行了么?”

    “你现在毕竟是算学院的院长,是许多士子的老师,这话就有些过于骄傲了,”李子卿放下笔,认真说道,“每个人都是从不懂过来的,他若是不懂,你便更该教他,你还记得在苏州巷子里,你为了颗糖人能和隔壁阿福打一架么?当初先生可曾因为你顽劣,就不将算学一道传授给你?你不仅要向先生求问算学,更要在讲学上,也学先生的气度。”

    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年纪,但李子卿现在却像是个教书育人了一辈子的大儒,见她说的认真,宋明也立刻端正坐好,点头道:“是我错了,师姐,我会改的。”

    “嗯,”看出宋明这番话是真心实意,李子卿收回目光,话题绕到先生头上,她便自言自语道,“辽境烽火连天,也不知道先生此刻可安好?”

    “先生学究天人,肯定会逢凶化吉的,”宋明说,“我还盼着先生回来能请个假,好回苏州一趟,我爹他非得说今年祭祖,要我回去给祖先磕头...”

    “你有多久没回去过了?”

    “打从当年上京求学后就没离开过京城...上一次见我爹还是辽人打到京城,之后我爹升了苏州的大掌柜,就没时间来看我了,”宋明苦着脸,“说起来我真的好想我娘...”

    “有得必有失嘛,看看你,你现在已经成了算学院的院长,有正经的官职,宋掌柜和陈姨也肯定会为你高兴--都说男儿志在四方,等以后天下安稳下来,你再长大一些,再把他们接过来也不迟。”

    “也是...”

    “对了,说到长大,”李子卿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奇道,“家里有没有给你说亲事?”

    原本正准备拿起图谱再啃一道题的宋明愣了愣,对上了李子卿那干净、纯粹的眸子,他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有些心慌地偏过头:“我还小哩!哪儿有什么亲事!也就只有先生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让我一个孩子来替他教学生--倒是师姐你,这几年你跟着大儒游历天下,有没有心仪的男子?”

    人世间最蹩脚的谎言莫过于关心一个问题到了极致,却又要强装着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出来,宋明的目光倒是重新落到了书上,只是等待这个曾经煎熬得他睡不着觉的答案的过程让他耳根都有些红了--李子卿终究不再是当年那个要被家里逼着从学堂退学,早早嫁人的小姑娘,几年走南闯北的阅历足够她看透自己这个埋头做学问,心思澄澈的师弟的内心,所以她想了想,挽了挽头发,轻声道:

    “是有的呢...”

    明明是初冬干爽的午后,还难得地有阳光,一道晴天霹雳却好像在窗外响起,宋明呆滞了半晌,忙又低头捣鼓着算式,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纯粹的好奇:

    “哦哦,能让师姐你都倾心的,肯定是那种奇男子了!--他长得高吗?”

    “挺高的,我站在他身边,都要抬头看他。”

    “哇,师姐你比我都高了,那个男人还真是身姿挺拔啊--他胖不胖?长得怎么样?”

    “...不胖,至于容貌的话,是极英俊的。”

    “那才学呢?学文还是学武啊?或者说已经做官了?师姐你可要擦亮眼睛啊,现在好多勋贵子弟,看着人模狗样,家里妻妾都好几房了,就喜欢骗你这种...呃,这种...” 他卡了一下,没找到合适的词,脸憋得有点红,“...单纯的小姑娘!””

    “他文武都很厉害,有诗集传世,也能带兵打仗,至于家室的话...”李子卿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在冬天有些干枯的梧桐,“他还没成亲,但我知道的,他有心仪的女子。”

    我靠,文武双全啊...宋明听了半晌,在脑海里勾勒出来个很耀眼很臭屁很让人想捅一刀的身影,他心想兄弟你他妈这么优秀你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你跑来祸害我的师姐做什么?然后他又听到李子卿的后半句,一时间那单薄的几个字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那师姐你怎么办?”,或者“凭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喜欢师姐,师姐喜欢别人,而且师姐喜欢的别人也喜欢别人。

    什么他妈悲剧绕口令。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红裙女子,恍惚间想起几年前大家都还在苏州时的样子,那时候师姐是学堂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永远像个温柔的大姐姐,有次宋明和隔壁巷子的孩子打了起来,师姐把他护在身后,冲着对面的半大小子瞪眼睛,那时候宋明就在想为什么师姐能这么帅,从那之后他老是跟在师姐身后,像个小跟屁虫,师姐倒是不嫌弃他,还经常在老先生抽问的时候小声给他说答案。

    他那时候真的以为能这样跟一辈子的。

    所以后来大家一起上京求学,好多孩子都怕远行,只有宋明心里在偷乐,他觉得只要跟师姐在一起,天下那么大哪儿都能去,反正师姐会永远罩着他嘛,就算前面是悬崖师姐肯定也会说宋明你等等我先跳一个看看。

    可为什么走着走着,师姐就要跟别人走了呢?

    宋明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那堆演算纸里,鼻尖萦绕着浓重的墨味和纸张的干涩气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近乎粗鲁的满不在乎:

    “哦...这样啊,听起来感觉还不错诶?当然啦只要师姐你喜欢就好了,就算他有心仪女子又怎么样,天底下还能有比师姐你更好的?”

    他不敢看李子卿的表情,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为自己胡言乱语的失态,也为那点刚刚冒头就被无情掐灭的、隐秘又卑微的念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猛地从桌案后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

    “砰!”椅子腿砸在青砖地上,声音刺耳。

    宋明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又像是找到了逃离的理由,他胡乱地扶起椅子,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师姐,我想起来格物院那边好像还有点事,我得赶紧去看看!毕竟那些士子你知道的嘛,一不看着就要闹事...呃,对,闹事!我先去了!”

    他甚至没等李子卿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暖阁,厚重的门帘被他撞得剧烈摇晃。

    于是暖阁里,只剩下了李子卿一个人。

    她依旧保持着托腮看窗外的姿势,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刚才宋明那瞬间煞白的脸色、强装的镇定、狼狈的逃离...她都看在眼里。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无奈和歉疚的情绪,从她的眼底掠过,快得像错觉,随即,那点情绪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更深沉的、带着宿命感的平静。

    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手里那本顾怀留下的旧册子粗糙的封皮上,墨迹早已陈旧,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

    窗外,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单调的呜咽,惨白的阳光,冰冷地铺在青砖地上。

    ......

    顾怀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投向那片在冬日薄阳下显得格外肃穆而宏大的建筑群。

    北境大学。

    与邯郸城原有的市井烟火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座精心规划的学城,高耸的青砖围墙圈起广阔的地界,正门气派非凡,飞檐斗拱,悬挂着顾怀亲手题下的“北境大学”匾额,阳光下瘦金字体宛若铁画银钩,门内是笔直宽阔的青石板主道,两旁栽种着耐寒的松柏,无数的士子就在这条路上走进走出,低声交谈。

    “变化真大。”顾怀放下车帘,轻声道。

    他记得当初离开时,这里还处在初期的建设中,只有博士和士子们住宿的地方勉强完工,而如今,大学的主体建筑群已初具规模。

    不同于江南园林的精巧,也迥异于汴京国子监的庄重肃穆,这里的建筑线条更显硬朗,砖石结构为主,高大的窗棂追求采光,屋檐下少见繁复雕饰,透着一股实用至上的简洁与力量感,大多数地方已经投入使用,只有少数区域还在营建,当初顾怀看过幕府官吏交上来的设计草图,对于那份堪称狮子大开口的经费,他二话没说就批了,指望的就是大学要么不修,一修就得用个几十上百年。

    当初工部拼了老命想让他在修建北平的紫禁城上大方一点也没见他松口,修个大学反而还舍得银子,只能说以顾怀在花钱上的脾气,以后的工部官吏怕是要遭老罪了。

    马车在道旁停下,顾怀一身玄色道服,外罩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负手漫步在略显空旷的校场边缘,他刻意收敛了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威仪,像一个寻常的访客,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由他构想、却在幕府和工部日夜赶工下逐渐具现的土地。

    这里是他的心血,是他试图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大地上播下的另一颗种子,当初在苏州城时,顾怀就敏锐地意识到,即使他不登上更大的舞台搅动风云,他也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来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有后来国子监的教书生涯,如今这座大学,承载的不仅是学问,更是未来,看着那些穿着统一制式、略显臃肿棉袍的年轻士子抱着书本匆匆走过,脸上带着对新环境的满意和求知的渴望,顾怀心中泛起一丝微澜。

    “先生?”

    一个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顾怀转身,便看到宋明正站在几步开外,昔日的小胖子早已褪去了圆润,身形抽条拔高了不少,虽然依旧带着些少年人的青涩,但眉宇间已沉淀下几分算学打磨出的沉静与专注,只是怎么看起来...有点落魄?倒像是条路边野狗--不对,顾怀赶紧抹去脑海里这个念头,好歹也是自己的学生,再说现在又以弱冠年纪担任算学院院长,正该春风得意,哪里会像条败犬?肯定是自己一晃神看错了。

    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明后,眉头又是一蹙:“怎么瘦了这么多?堂堂北境大学算学院院长,总不至于被谁克扣了伙食?”

    熟悉的揶揄语气瞬间击碎了宋明努力维持着的模样,他肩膀一垮,挠了挠头,身上那股败犬的味儿就更重了...顾怀眉头皱得更深:“是不是谁看你年纪小,欺负你了?说出来,先生替你出头。”

    “不是,不是,”宋明摆了摆手,支吾半天,也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无疾而终的暗恋跑来吹了半天冷风所以有些焉巴,转移话题道:“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前些日子倒是有魏国大胜的消息传回来,整个大学的士子都欢呼雀跃了许久,只是没听说您回大魏的消息。”

    “战争确实结束了,辽国那边也不需要我坐镇,便想着出来走走,”顾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一有时间就来看我的爱徒了么?”

    宋明瞪大眼睛,心想您还能更无耻一点么?他感觉有很多想说,比如先生当初把自己丢在国子监代课一走就是几年不闻不问,比如先生突然就要让他一个少年郎来当这个算学院院长...但最终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句带着浓浓委屈的嘟囔:“我还以为先生真把我给忘了呢!”

    “忘?怎么可能,”顾怀眼中笑意更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学院首任院长,这可是我亲点的,再说了,你实话实说,在这里待着做学问,是不是比国子监舒服多了?”

    “这倒是...”

    “而且邯郸里还建了那么些个勾栏,你以为我猜不到你天天上完课就往那儿跑?你小子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抱怨就打住吧,先生要是再小心眼点,改天在辽境再开座大学,把你丢过去当祭酒。”

    当然,这话也就只是说说而已,顾怀和宋明都没当真,该抱怨的还是在抱怨,絮絮叨叨;远行归来喜欢当甩手掌柜的先生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给出些建议,两个人沿着大学里的湖边慢慢走着,不时有士子发现这位大学里的“小先生”,然后恭恭敬敬地停下脚步拱手作揖,宋明也就认认真真地还礼--倒是没人认出顾怀的身份,毕竟对于这些还在一角安静天空下读书的士子们来说,顾怀实在是站得太高,也太远了。

    两个人聊了很多,聊起宋明还没做完的习题,聊起如今士子们的算学水平,聊起平日的教习生活,宋明说最近因为他年纪而愤而离席的士子们少了很多,大概是他孜孜不倦地找人比解题,名声终于打出去了,大多数人都开始心服口服,才少了很多麻烦。

    然后他又拍了拍自己脑门:“对了,师姐说了,我是院长,是先生,该有气度,不能跟学生置气...”

    “师姐?”顾怀眉梢微挑,“子卿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宋明猛点头,“前些日子才到的,师姐说带她游历天下的大儒年纪越来越大了,便想着来大学里做做学问,教教弟子,听说大学里只有文学院没有经学院,还发了好一阵脾气嘞...对了!”

    他犹豫片刻,小心问道:“先生,您当初为什么教师姐心学啊?”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最近师姐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她有一天还问我呢,说我们做的这些学问...究竟有多大用处?”

    顾怀停下脚步,微微皱眉,这听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毕竟读书读多了,总会产生一些奇怪的疑问--但李子卿学的是哲学,哲学这个东西一旦把自己绕进去了,那可能就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她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种问题?

    “当初教她心学,是因为那间学堂里,她是唯一一个对哲学感兴趣的,而且后来也证明,她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天分,”顾怀负手继续前行,“把当时你和她的对话都说给我听听。”

    “好,当时师姐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像很难过,我也问了师姐,为什么这么说,她说,我现在掌着算学院,连户部、工部的账册、营造都因此改观,效率倍增,贪墨难藏,会新式算学的士子越多,这天下间的许多事情就越简单,越高效--就好像用算学改良的器械图样,送到清池工坊,便能造出更省力、更精准的工具,她说算学这种学问,就像算盘珠子,一子落下,便见实效,看得见,摸得着。”

    顾怀安静地听着:“然后呢?”

    “然后师姐又说,可心学,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明心见性...这些道理,讲给书院里的士子听,他们或许觉得新奇或者迂阔,但真正能沉下心去体悟,去践行的,又有几人?纵使体悟了,于这北境的屯田垦荒、于前线的军械转运、于这大学里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又有何裨益?师姐说她随大儒们游历数载,见民生疾苦,见战火疮痍,心学道理讲得再通透,能止兵戈?能饱饥民?有时午夜梦回,只觉得自己像个...像个在云端编织虚幻丝线的匠人,丝线再美,落不到地上,便只是空谈。”

    听到这里,顾怀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当初他便担心过这种事情,研究哲学,尤其是在这个世道研究哲学,很容易陷入这种“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的自我怀疑里,更何况是心学这种晦涩的圣贤学问?

    “她随大儒游历,见了战火疮痍,民生凋敝,心中那点‘万物一体之仁’被残酷的现实撞得粉碎,”顾怀说,“悲悯,困惑,也正是她心性未泯的明证,只是,她把‘用’字,看得太窄,也太急了。”

    宋明怔了怔,问道:“先生是说,师姐错了?心学有大用?”

    “错?”顾怀转过身,目光落在宋明身上,“她没有错,在饿殍遍野、刀兵相见之时,一碗热粥、一柄利刃,确比千言万语的道理更能‘立竿见影’,她只错在将学问之用,仅仅等同于那看得见、摸得着的、立时三刻的效用,却忘了人心才是这世间一切的根基,是万事的起点,也是终点。”

    “你师姐觉得心学如云端丝线,虚幻无用,可你想想,若没有这丝线,人间又会是如何景象?”

    没有等宋明回答,他便直接揭晓了答案:“若没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人与禽兽何异?若无良知指引,人便只知弱肉强食,趋利避害,不择手段,那么,算学再精,不过是更快地算计他人,掠夺财富;器械再巧,不过是更高效地屠戮生灵,制造苦难,纵有暂时的秩序,也必建立在无尽的恐惧与压迫之上,终将崩塌,那样的有用,是通向深渊的捷径今日播下一颗‘致良知’的种子,或许明日便在某个士子于贪墨边缘悬崖勒马时生根;你讲一句‘知行合一’,或许便在某个官吏于灾荒之年挺身而出时发芽。”

    “哲学,尤其是心学,在于‘立心’,格物致知,是擦亮心镜,明辨是非;知行合一,是将心中所知化为实行;明心见性,是找到人之为人的根本,这学问,看似无形无质,却是维系人间不至于彻底沦为修罗场的最后屏障,”顾怀叹道,“尤其是以后,覆灭辽国之后,天下就要迎来大治,比起乱世,更需要能指引人心方向的光,北境大学分三院,之所以没有经学院,只不过是之前国战当前,暂且搁置,而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须知今日播下一颗‘致良知’的种子,或许明日便在某个士子于贪墨边缘悬崖勒马时生根;讲一句‘知行合一’,或许便在某个官吏于灾荒之年挺身而出时发芽。”

    “说到底,她只是被眼前的苦难遮蔽了双眼,暂时迷失了方向而已,她应该带着她的困惑,她的悲悯,她的学问,多去看看人间,看那最深的黑暗,也看那最微弱却最坚韧的光,她所追寻的答案,不在云端,就在这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之中,等她真正‘见’过,或许便能明白,她手中那些看似虚无的丝线,未来要编织的,是怎样一幅关乎天下人心的图景--子卿,你说对么?”

    宋明一怔,随着顾怀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李子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一边,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她不知道听了多久,安安静静的,沉默听着,一袭红裙站在远处,冬日略显萧瑟的背景,因她的出现而瞬间鲜活起来,依稀间还能看见当年那个因为家里逼婚而苦恼的小女孩,但是认真去看眉眼,便能发现--

    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几乎是跑过来的,脚步有些急促,裙裾在微寒的风中翻飞,她的目光,牢牢地、精准地锁定在顾怀身上,仿佛穿透了周围的一切喧嚣和光影。

    那目光炽热得惊人。

    如同久困黑暗的人骤然见到太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要将那道身影一寸寸烙印进心底,或许是听到了刚才顾怀那一番足以让她放下纠结了许久的疑惑的话,也或许是这一次分别的时间太长,她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水光,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等到她站到顾怀身前,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太过激动而只能发出轻微的吸气声,白皙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两抹嫣红,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艳得惊心动魄。

    她走到近前,脚步猛地顿住,距离顾怀只有两步之遥,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只是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两年错过的时光都看回来,那眼神里有思念,有孺慕,有压抑太久的倾诉欲,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超越师生界限的、近乎虔诚的倾慕与依赖。

    顾怀看着她,眼中也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带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欣慰:“看起来,刚才的偷听确实解了不少心结。”

    这温和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李子卿凝固的姿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和翻腾的情绪,双手交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学生李子卿,拜见先生,先生安好?”

    “一直都很好,你呢?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先生离开京城后,学生在国子监读了半年的书,然后随大儒去了一趟蜀地,那边很安稳,没有发生什么事。”

    “那就好。”

    “先生呢?统率大军是不是很辛苦?”

    “习惯了,倒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担子重了一点--这么一想还是当年在苏州给你们上课时轻松。”

    “先生真会开玩笑,”李子卿嘴角勾起的弧度极好看,“若是先生撂了挑子,这天下可就真的要乱起来了,其实很多时候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呢,才几年的时间,先生就成了王爷...或许我把这件事讲给旅途中认识的人听,他们都不会相信。”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不敢相信的事还会多少一件,”顾怀说,“子卿,你愿不愿意做经学院的院长?”

    李子卿微微一怔:“可先生,我还很年轻,而且没有才名...还是让大儒出任会更稳妥一些?”

    “然后让他们继续教理学么?”顾怀微微摇头,“我刚才那些话,并不是为了安慰你,而是实话,心学比理学更适合之后的大魏,人们需要被指明心的方向,而你--走过千山万水,钻研了这么些年心学的你,比他们更适合,你和宋明都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让你们执掌算学院和经学院,在这件事上,先生会想自私一把。”

    如同当初宋明面对的选择,只是李子卿接受得要快得多,或者说,是因为顾怀说想让她当这个院长,所以她便接受了。

    “好。”

    顾怀点点头,又看向另一边已经沉默许久的宋明,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小子不是暗恋他师姐么?怎么李子卿一来,他还没声音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宋明身上时,才发现宋明已经完全呆住了。

    将李子卿刚才一系列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就算宋明再迟钝,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不对了,师姐那炽热专注的目光,那瞬间失态般的激动,那脸颊上不自然的红晕,还有此刻依旧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先生的小动作...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他的脑海。

    原来如此!

    宋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缓缓地、沉沉地向下坠去,方才与先生重逢的喜悦和倾诉的兴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冰冷的、带着钝痛的明悟。

    原来师姐口中那个“挺高的”、“极英俊的”、“文武都很厉害”的心仪之人……竟是先生!

    难怪她提起时,语气里是那样复杂难言的情愫,难怪她游历归来,谈论起山川风物、人间百态时,眼底深处总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思念与怅惘,难怪她对国子监那些青年才俊、世家公子的示好视若无睹,一心扑在那些艰深的哲学思考上。

    她望向先生的眼神,哪里仅仅是学生对师长的敬仰?那分明是少女望向心上人的目光!炽热、专注、带着小心翼翼的欢喜和无尽的倾慕,那份情意,如同深海下的暗流,平时被沉静的理智和弟子的身份所掩盖,却在重逢的这一刻,汹涌地冲破了堤岸,再也无法隐藏。

    宋明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两人轻声的交谈上,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单薄和沉默。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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