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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十 欲赠怀芳恐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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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就想说的,“执手回望”,“一心相依”,有你在,便什么都不怕,哪怕是雷雨,也不过是虹生的隆响,只会让我更勇敢。

    而如今……

    她的目光扫过佳贵嫔春风得意的巧笑倩兮,倚在龙胤身边的脉脉柔情。

    从前你就不懂,现在仍不懂。

    置怡阁。

    刺破青天锷未残,于一宫之中现不霁之虹,于一城之中现万顷之云,正是紫禁城中的置怡阁。

    于朋月宫南望,便是这一座高耸以轻入云,华美而自成碑的空中之楼,玉骨朗朗,瓦齿铮然,长身挺立,超然脱仙,灵气非凡,是为历代□□帝王祭圣拜神之处。登高西望,青翠黛碧如眉的燕山隐约可见,接天之处与碧霄相融,春时爽朗而如歌,夏时淡冶而如眉,秋时明净而如妆,冬时素洁而如织;仍却西望,海风亦徐,始于百里之外如仙人吐气,丝匀顺畅;渤水亦汤,源于百褶之南如骏马掣步,滚滚不息;旭日亦炯,高于万丈之上如天庭传辉,芒倾万源。

    若换窗南望,即是中原的平原盛景。近处,紫禁城中的宫殿自或辉煌或华美或玲珑不必多言,城外的川流熙攘,人来人去亦是一片繁华,观之令人心潮澎湃,积极得世。远处,花亦熙熙,鸟亦鸣鸣,草亦荣荣,炊烟更绕绕。

    如此汇集自然美景与人间万物的登高临风之所,正是□□帝王行神礼之所。

    自龙胤亲政以来,其父天煊帝,其祖天巽帝所开创的□□盛世得以延续,且已有渐盛之势。如其即位时所言,“当励精图治,不将倚先人,岂将倚神礼?”。一语成谶,原本每年一次的置怡阁神礼竟沉藏了三余年之久。太皇太后对此有过微言,然其本也不是陈腐之人,只要风仍调,雨仍顺,天下仍安定,便也不逼迫他循祖制了。

    今日,置怡阁玉门再开,正如圣礼重临。

    然与煊帝、巽帝不同,龙胤不盲信神明,惟盛庆人福。

    这一切,只因为那天之娇女的满月之喜。为皇家子嗣庆生而启置怡阁,□□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前朝煊帝九子中有三人,包括龙胤的满月礼庆于此,洛妃所诞皇长子世琰的满月礼亦庆于此,然为公主庆生,实属首例。

    由此可见龙胤对怿纯公主宠爱之深。

    由此更可见佳贵嫔心思之高妙,巧舌之高妙。入主置怡阁——□□的圣所,需打通的门,岂止皇后与皇帝?

    得贵嫔之位,受昭仪之礼,有皇后的助力,更是皇帝的嘉许。

    葡萄美酒夜光杯,佳贵嫔史纤玉着座席间,一袭大红的仙鹤望月雪纺洋缎底蟒袍,竟是凤纹朝圣的绣图;鬓间十锦珐琅环贵气逼人,紫晶步摇碧玉发簪猫眼珊瑚朝珠直是光芒耀眼。杯酒下肚,两颊红晕好看的很,她本就是不妆自艳,亮彩天成的焰般美人,如今春风得意,言笑嫣嫣,有皇帝随时体贴的眼神和话语,更是越发风华绝代,艳冠群芳。

    满席的佳人,连着皇后这“□□第一美人”,亦无出其右。

    宴席有半个时辰了,佳贵嫔杏眼微醺地倚坐在属于她的正座上,女帝般审视着后宫中的大大小小。视线更模糊些时,她或许会看到黎芬仪,那怯怯的笑容,恐惧的眼神,听到那如暮秋落叶般抖动的声音。

    你看的到现在吗?

    你应无憾的。

    纵然无人悲悯你的落去。

    然而,后宫中的女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永生的。

    你应无憾。

    亦敌或亦友,如今正在悯着黎芬仪的,除了佳贵嫔,正是凝云。黎芬仪之死,算起来,她亦有份,甚至罪过不轻于任何人。而她不也坐在这觥筹交错中,忘却人之死,庆贺人之生?她不也亲手奉上了悠荔熏,作为怿纯公主的贺礼?

    那悠荔熏,正是适合小公主呢。

    清如悠菊,甘如新荔,正如同新生的孩子。这悠荔熏是香料中之极品,人人都瞧的出来,好大如皇后,张扬如芳嫔林若熙,谦礼如瑶婉仪欧阳流莺,看到此物也俱瞠目结舌。

    她将一腔的愧疚转为对怿纯的补偿。她深知,长宁宫不过将怿纯当作争权的棋子。若佳贵嫔待你不好,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她咬紧了唇。

    不远处,何溥畅仍围着小公主转,逗的小公主咯咯直笑;纳兰婉依却是对窗远望,似乎一切都不关己事的清高;佳贵嫔身边,林若熙与欧阳流莺低声交谈着,若熙有些激动似的,流莺仍是浅浅地笑着,摸不清是何事。只言片语进入凝云耳中,她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过去。

    “姐姐真的这么想……何必掩着……”若熙咯咯笑道。

    “……小公主的满月,贵嫔娘娘的册封,我们何必喧宾夺主……”流莺长长的睫毛遮着一丝羞怯。

    然而凝云瞧的出来,她蠢蠢欲动不亚于若熙。

    两人在想什么呢?她并不着急,只静静等着。有任何事,若熙是藏不住的,片刻便会见分晓。

    果然,在流莺又递过一杯酒后,若熙施施起身,倩笑高声道:“皇上,臣妾与婉仪姐姐有话想说呢。”

    一语既出,满座的人俱安静了下来,等着皇帝的回应。

    龙胤也是心情甚好,转头笑道:“哦,什么话?”虽是答若熙的,眼睛却看向流莺,温柔的一丝不苟。

    若熙有些尴尬,登时不语了。

    流莺忙轻轻地将她按下,接过话来笑道:“皇上莫听芳嫔妹妹的。臣妾一时兴起,又兼一时技痒,才有个念头,不提也罢。”

    龙胤岂肯放过,大笑道:“既然又是兴起,又是技痒,怎么又不提了?尽管提,提的好了,朕可有赏。”

    流莺的鸳鸯眉颇皱了几番,这才咬牙道:“古人云,登高必赋。如今登这置怡阁,又是盛景,又是盛事,臣妾才兴起、技痒了起来。”

    龙胤还未接口,佳贵嫔倒如女主人般,柔声应了起来。“妹妹闺才敏锐,京城内都是出了名的。我倒不是什么打紧的,只盼着妹妹露上几手,替小公主添添彩呢。”这话说的甚是好听,龙胤亦含笑点头。

    流莺这才笑了开来,又指指若熙道:“妹妹比我更有兴致呢,我怎肯抢先?”

    若熙亦不谦让,再次站了起来,举杯道:“臣妾拙作,贻笑大方了。”说是“拙作”,然而那一双美目中不含一丝自谦。

    她朗声诵出了方才酝酿已久的诗句。

    登高•辉煌

    立马决巅凭天籁,纵情荡气紫光来。

    火舞金沙腾云起,水冲银斗阑雾开。

    珍重芳姿何需掩,淡泊红颜枉多才。

    多娇焉得比天下,高歌一曲到蓬莱。

    凝云了无兴致,在边上听着,只觉又惊讶又好笑。惊的是林若熙竟也有些诗才的,笑的是这诗句分明自傲过了些,“珍重芳姿”尚且称不上,“淡泊红颜”又是什么呢?“枉多才”,却不知多的是什么才了。自己想想竟笑了出来,忙以帕掩口。

    眼见流莺真真的敬佩眼神,她心道,想必方才若熙是将这诗给流莺听过的,如此的敬佩样子,也不知是装出的还是流莺心中那首也并不比这高明。再次要笑,忽见龙胤有些不悦的眼神,无奈收了收。

    你方唱罢我等场,流莺拍手笑道:“妹妹的雄心壮志我是比不上的,只是些子真心话,献丑了。”说罢,朱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满含了情。

    登高•世间花

    缟仙素带玲珑动,冰亦流转雪亦融。

    余星逐绿露甘芷,赤霞满山浓淡中。

    窈姿倩容月赐影,韶极华盛天赋荣。

    近天始得梦非梦,从容伴我酬清风。

    凝云这却是真的惊了,亦懂了些。“世间花”正合流莺的典雅,全诗风格迤逦,且“天赋荣”,“酬清风”处处谦逊,有若熙的“辉煌”作比,更显温娴端庄。原来看似谦虚的礼让,竟是突出自己的方法,这欧阳流莺果然心机细密。而颈联中“窈姿倩容月赐影”之语,让她又生了层疑——流莺究竟知不知道她与怀欣皇后的貌似?又知不知道自己的得宠来自于这“月赐影”?

    她偷偷看向龙胤。果然,他似是怔了一怔,随即便又柔情似水了。若是怀欣皇后对着他说出了这话,他亦会是如此温柔的罢。

    正是满座叹流莺之才时,溥畅不知什么时候亦被吸引了过来,听的兴起,忽然拍手笑道:“果然是婉仪姐姐呢,貌如天仙不说,这诗也是仙气涣然。我也起了劲,众位姐姐们亦想听听吗?”

    登高•地上星

    上自玉堂下凡苍,迷舞缦回地为廊。

    或倚西窗戏飞萤,或临碧水影成双。

    日月无私银千里,天地有情酹浮霜。

    待得人间满灯火,织女凭川见牛郎。

    溥畅的诗句较之前两人,更多了些想象与幻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玲珑叮咚。凝云啧啧生叹,想若熙与流莺两位大家闺秀,仍是傲的傲,娇的娇,俱少了这股自然天成的气质,被溥畅比了下去。由刚才的话,溥畅是拿流莺去比织女了,然织女与牛郎一水之间,欲见而不能,终究不得美满,此应是溥畅无心之错。

    一旁干坐许久的皇后饶是沉不住气,见这新人争艳,又是无可奈何,只得逼向一直不语的纳兰婉依道:“‘春夏秋冬’四姬在后宫一向并举,如今芳嫔,晴常在与瑶婉仪均赋了,明小媛亦不该例外吧。”

    凝云心道,纳兰婉依向来是无话的人,来参与宴席已是被迫,何尝会赋诗?众人皆心知肚明是皇后刁难新人,然亦不敢出声,只静观其应对之法。

    婉依这才离开了窗边,微微行礼,低声道:“臣妾无才,不敢献丑。”

    皇后满了意,仍道:“妹妹何必扫兴?能被选入后宫的女子,哪一个是无才的?说是无才,岂不是在说皇上与本宫走了眼吗?”

    龙胤不满地看向皇后。大喜的日子,她偏要弄出些个不睦来。佳贵嫔在一边察言观色,眼珠一转,立刻笑道:“纳兰妹妹相来矜持,有些个羞怯,娘娘就当送臣妾个人情,放妹妹一马吧。只是——”眼波流转,又一计上心头,“娘娘说到‘春夏秋冬’之典故,臣妾倒想了起来,当初这‘春夏秋冬’,‘芳晴明瑶’正是昭容姐姐的才作。要说闺才敏锐,又有谁人比的过昭容姐姐呢?照臣妾瞧,最该一赋‘登高’的,正是姐姐呢!”说罢,掩口笑了起来。

    眼见众人的目光忽然转至自己身上,凝云有些错愕。

    一赋“登高”。

    陈年的记忆忽然如潮水涌起,将她淹没。她忽而记起了什么。

    一赋“登高”。

    她看向龙胤。

    我是赋过的,你还记得吗?

    御书房中,两人浓情蜜意时她所赋的“登高•明日”仍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登高•明日

    举首望断桃源中,轻骑绝尘山几重。

    平原风起折花散,远空歌鸣绕云浓。

    执手回望即江山,一心相依任苍穹。

    雷雨欲来何需畏,天降隆响祭长虹。

    龙胤洪亮的声音仍在她耳边。“‘轻骑绝尘’,云儿是想做侠客不成?”

    那时她就想说的,“执手回望”,“一心相依”,有你在,便什么都不怕,哪怕是雷雨,也不过是虹生的隆响,只会让我更勇敢。

    而如今……

    她的目光扫过佳贵嫔春风得意的巧笑倩兮,倚在龙胤身边的脉脉柔情。

    从前你就不懂,现在仍不懂。

    她站起身来,一语不发离开了欢歌笑语的置怡阁。背后,是她想要执手、相依的人愕然又愠怒的眼神。

    盛夏已浓。

    午后,上林苑。

    风轻拂,柳轻摇,花呢喃,鸟呢喃,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正是临风把杯,回波悠扬的时节。凝云身着一件靛蓝文绣纱面夏袍,配上蓝宝石蜻蜓头花和金镶碧玉臂环,瞧上去清爽脱俗。她面前一本半打开的书笺,用心地读着。秋涵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摇着扇子,不敢用太大的力,不愿扰了她。

    凝云甚喜读书,若遇上一本好书,一首好诗,便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真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皇帝有事,知礼如她,也不为所动。

    秋涵并不懂甚诗文,因此不大明白为什么书本对凝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但她知道,置怡阁那一出,直到现在,她还与皇帝有着气,再加上近来皇帝去长宁宫的次数多了,她心中仍是别扭着的。

    桃蔓远远地奔了过来,看到秋涵忙使了个眼色。

    秋涵瞧了凝云一眼,见她并未察觉,便无声地走开了。

    桃蔓急急地拉过秋涵,为难道:“皇上来毓琛宫了,自打那次后,好容易来了一次,我回说主子在瞧书,不叫打搅,他便不高兴了。”言罢,见秋涵也为难,她皱眉道:“打搅了主子不高兴,不打搅皇上又不高兴。这两位可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吗?”

    秋涵瞥她一眼,知她平素也是谨慎之人,如今说出这般不敬的话来必有缘故。思忖一番,秋涵打量着,是皇帝真不高兴了。她们二人受些子怨气倒不打紧,可若皇帝认真恼了她们这位好主子,难保不出事端。

    想了想,秋涵道:“你且回去,与皇上说主子就来。”

    桃蔓半信半疑地走了,临走时还望了凝云一眼。

    秋涵又无声地走回凝云身边,重摇起蒲扇,轻声道:“上林苑风燥,主子不如回宫歇息会儿。”

    凝云头也不抬道:“本宫喜欢这青翠的景象。宫里还不是些‘金贵’的劳什子,瞧着就不舒坦。”

    秋涵笑道:“皇上见天儿的赏赐,别个求还求不来呢,主子却嫌烦。”

    “哪里敢嫌烦?也不是说那些不好,只是金银珠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那待人的真性情才最是珍贵。”

    “皇上可不就是真心待主子吗!”

    “听听!”凝云冷笑道,“真心待我又如何有那许多后宫?真心待我就只瞧我一个,再不找旁人,”说到这里,她的神色黯淡了,“身为人君,心是给了全天下,岂能有真感情的?”

    说罢低头不语了一忽,嗔道:“你这丫头,不是说了不能打搅本宫读书吗?”

    秋涵见她并不真心怪罪,也不害怕,笑道:“主子若无其他心事,一心瞧书,奴婢可能打搅的了吗?”

    凝云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掩饰地合上了书本,很快便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问道:“本宫有心事暂且不说。你也必是有事。”

    “请主子现在回宫,皇上正找主子呢。”

    “是他……”凝云的微笑慢慢敛作了冷笑,“找我么……哼……好啊,你就去替本宫告诉他,朝来临镜台,妆罢暂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主子……”秋涵为难道。

    “去便是了。”凝云瞧她一眼。

    二人正僵持,忽听旁边树丛中后“啪啪”两声,转眼间龙胤便走了出来,手中还鼓着掌,面上渗着几许冷笑和嘲弄。秋涵见状不妙,转转眼珠,笑吟吟地跑过去向龙胤请了个安,说了几句什么。

    凝云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礼,绝美的脸上却是冷冰冰的。

    龙胤听了秋涵的话,冷哼道:“朕一句话就想屈了昭容的大驾,惹昭容不悦了。还道本怪不得昭容埋怨朕,不曾效仿古人千金买美人一笑。原来昭容只是在念《全唐诗》中太宗徐贤妃的诗句,真是巧合的紧!”

    “皇上言重了。臣妾蒲柳之质,又无福气能得一子半嗣。皇上的‘千金’,留着便可,不需施舍臣妾。”

    不,不,她只是不愿看到小人得志罢了,至于这个英俊皇帝宠幸谁,关她什么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荒唐,转而越发恼龙胤了。

    “昭容真真有容人之量,置怡阁的御宴也可转身就走,到底是朕的纯儿招惹了你,还是纤玉招惹了你?”

    凝云听“纤玉”二字亲热非常,竟更加动了一股无名的酸火,刷的抽身站起。她小腿一阵疼痛,这才想起,自己适才弯腰屈膝那许久,他竟连“免礼”也不道。

    “臣妾只道自己是个带刺的,只会招惹别人才是。贵嫔平素温柔知礼,没做过半点错事,不会屈了皇上的恩宠。皇上记起了臣妾,可怜了臣妾,同情了臣妾都可不必。臣妾以书为友,日子安乐不说,世上也只有这些白纸黑字的物件不会喜了新,厌了旧。”

    凝云一气说完了才发觉后悔。

    龙胤哪里薄待了她?

    是她的顶撞,她的无礼,他多去了长宁宫,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可抱怨?又有什么可伤心?

    龙胤听说,这一气非同小可,刚要发作,却看到凝云脸色煞白,心中一动,欲过来扶住她。

    凝云却是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是没来由的心悸,急怒攻心之下,竟头晕了起来。刚要摇晃起来,一双手伸了过来,扶住了她。

    她靠在龙胤的身上,却隐约闻得他衣袍间淡淡地透着些幽幽的香气——清如悠菊,甘如新荔,正是她自己赠与长宁宫的悠荔熏。更何况此时他身着的并非便袍,而是正儿八经的龙纹朝袍,连朝袍上都带了这挥之不去的香气,可见其于长宁宫时日之长了。

    真的都是为了你的女儿吗?

    她想用力甩开他的手,却使不上力气,只得急着叫道:“秋涵……你来……”

    秋涵刚要去,却见一个女子跑了过来。

    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佳贵嫔身边的安琪。

    “昭容娘娘金安!”安琪漫不经心地向凝云行了个礼。

    龙胤见她着急,心道女儿有事,也忘了凝云,拉过她急道:“是不是纯儿又吐奶了?”

    “皇上别急,小公主没事。”

    龙胤松了一口气,道:“那什么事这么急?”

    “是贵嫔娘娘,这几日一直不舒服,昨儿个晚上又……”安琪见凝云面色惨白就明白了。昨晚翻了佳贵嫔的牌子,她自然不会开心的,如今我且再给你一击才好。“今天下午竟发热了起来,说胡话呢!那个样子了,还只是喊着要见皇上……”安琪竟擦起了眼睛。

    龙胤将怀里的凝云递给秋涵,竟瞧也不再瞧一眼,就跟着安琪走了。

    安琪偷偷地回头,得意地望了站立不稳的凝云一眼。

    长宁宫。

    “只是小事罢了,不该惊扰了皇上。”佳贵嫔恭顺地低下头去。

    “不要这么说。”龙胤伸手将她靠着的枕头理理好,又将被子铺平,“纯儿还要让你操劳,朕已经感激不尽了。”

    “臣妾将公主视为己出。能够抚养她,看着她长大,是臣妾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根本谈不上操劳。”

    龙胤瞧着她柔和的脸庞,听着她温和的话语,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安慰。想到凝云在置怡阁中的拂袖而去,又兼他方才在上林苑碰的钉子,他不禁想道,若是云儿也有这些随和该多好?

    “纤玉,你的苦心朕都看在眼里,绝不会辜负。”龙胤凝视着佳贵嫔的双眼,坚定道。

    佳贵嫔的眼神越发模糊了。

    她注视着龙胤英俊的轮廓,心道,除了对我照顾你女儿的感激之外,你的心中,对我是否能有一些真情呢?

    一个时辰以后,御书房。

    路丞相刚刚被召来,还不明就里,却远远地听到御书房里嘈嘈杂杂的,几个年轻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的一个,显然是那个少年皇帝的。

    他捋捋胡须,安慰地笑了。

    路丞相与先帝是莫逆之交,先帝过世之前曾托付他照顾龙胤。如今看来,先帝的担心是大可不必的。

    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少年天子的雄韬大略,天纵奇才。

    几年前,在当时那两个同样对治国豪情万千的少年之中,他曾与先帝一样犹豫,一样不能下定决心。就在两个少年用石破天惊的方式决出了胜负之后,他的心痛,亦不会少于先帝。

    然而龙胤当政不久,就以近乎残酷,不讲人情的方式剔除旧制,组起了自己信任的精英智囊。他的做法虽然有偏颇之处,却不失为过滤朝廷,增进人才的好方法。有人说他过于冒进,迷信年轻人的大胆,抛弃了老人的经验和谨慎;更有人说他疑心甚重,怀疑老臣们对新主的忠心。路丞相对这些指责不敢苟同。龙胤决不是单纯的冒进,更不是铲除异己,不然的话,他路征早就回家养老了。

    况且,要是龙胤乱来,巾帼不让须眉如太皇太后,也不会容他乱来。

    龙胤好学且尊重老臣,在政事上时常诚恳地询问路丞相的意见,绝不是走给太皇太后看的过场。

    除却为帝的睿智明德,论起为人来,龙胤也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宽厚体谅。因此他才可对他最钟爱的女儿凝云放心。

    一想到云儿,路丞相就觉得自己已被政治磨硬的心再度柔软了。路夫人去的早,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用在了女儿身上。那时,不论路丞相朝事有多累,只要听云儿坐在他膝上讲上几句孩子话,他就会觉得,一天的疲劳全部消失了。

    云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他的培养下,她像极了母亲,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且心思机敏,闺才卓著,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奇女子,被所有人羡慕喜爱。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可以做任何事。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辅佐皇帝,只要皇帝好好待女儿。

    门吱呀地开了,他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龙胤忙从上座上走了下来,扶起了老人,温言道:“路丞相年高,不需行大礼。”说罢,吩咐小长子道:“赐座。”

    路丞相坐下,微微观察龙胤的表情,见他一双朗目神采飞扬,显然有什么喜事;再环顾整个书房,他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皆是龙胤信任的心腹力将。

    看来今天之事真的不比寻常。

    “丞相绝对猜不到老天送来了多大的一份礼!”龙胤笑道,“朕与众位爱卿方才正是在谈论此事。”

    路丞相面不改色道:“如此老臣先贺喜皇上了。”龙胤显然失掉了他一贯有的稳重。因此他故意不问龙胤是什么事,就是要他自己说出来,才能冷静。

    龙胤并不计较路丞相话语中隐隐的嘲弄,继续道:“一个时辰以前,南疆有人快马来报——瀛部致来了函件。”

    路丞相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嘴大张着,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龙胤会如此忘形。

    瀛部是南疆氏族中的一支。该部人喜游历、研究、记载。一年四季,无论寒暑,该部必有声势浩大的商船队或舰队在外海遨游,逢陆便登,逢人必访,搜罗各地的珍奇新物,学习各方的高超技术。故而该部以眼界开阔,科技发达,富可敌国著称。

    □□自龙胤的祖父巽帝始,一直想要拉拢瀛部,欲利用其与外海各地的交游关系促进□□的商业发展,同时学习其先进的科学技术。怎奈不论□□如何示好,甚至恳求,瀛部从不理睬。他们的历代首领似乎都继承了先辈傲慢的天赋,仗着其财力才力兵力,硬是视□□如无物。

    一个小小的氏族竟不将盛世的□□放在眼中,怎能不是耻辱一桩?

    自先煊帝的崇元一朝攻下西南部负隅反抗的最后一支,驾休族后,瀛部就成了□□唯一的心病。

    到龙胤即位时,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呼声已是越来越强,然而他坚持不发兵。路丞相认同他的做法,对于瀛部,以武取胜虽不是办不到的事,但必劳民伤财。况且,几场恶仗下来,难保瀛部的精华不会损失大半。届时赢是赢了,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摊废墟,再不复往日的繁华,又有何意义呢?

    因此,在路丞相及其它有识之臣的辅佐下,龙胤一方面将先帝的示好继续下去,以利诱之;另一方面派人出使南疆的其他氏族。与□□的,加以厚待,让瀛部明白,□□的君主不是吝啬之人;不与□□的,武装打击,绝不手下留情,断了瀛部可能求得的支援。

    这不是一项容易的工程。

    到现在,三代□□朝廷对瀛部的耐心也正在耗尽。再这样下去,恐怕战争是在所难免了。可就在这时,高傲的瀛部人忽然致来了函件,看来将近五十年的努力终于使事情有了转机。

    路丞相心下喃喃道,先帝,您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终于等到了。”他念道。

    龙胤欣然瞧着路丞相的惊讶和喜悦。他知道路丞相的喜悦是会超过任何人的。以他对先帝的忠诚和对□□的忠诚,这一天,他真正等了一辈子。若瀛部能与□□结为盟友,□□的发展便会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瀛部人冥顽不灵了这许多年,终于明白了。”龙胤有些小小的得意。他的祖父、父亲都是伟大的帝王,他终于也可以不愧于祖先了。

    见路丞相仍神情恍惚地望着上方,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方才一直站在房间西南角的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着一身大红戎装的年轻人笑了起来,声音甚是豪爽。

    “这等天大的喜事,可别是把路大人欢喜疯魔了吧。”

    龙胤示意他收声,用片刻的沉默表达了自己对这位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老臣的尊重。过了半晌,才笑道:“无妨.。小长子,为路大人再念一遍函件上的内容。”

    嘶哑尖细的声音响起。

    瀛部久慕□□盛名,愿结好……

    “结好”的方式传统的紧——为表诚意,他们欲送来一名公主和亲,不日即将进京。和亲这一求和方式虽传统,但合乎礼数。高傲富强如瀛部肯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充分证明了□□所使计谋的成功。

    一名公主来和亲,能为天下带来的东西却远不是一个人那样简单。

    路丞相渐渐缓了过来,含泪跪下行了大礼,道:“吾皇英明,先帝泉下有知,亦会宽慰了。”

    龙胤再次亲手扶起他,收敛了笑容,正言道:“这倒不忙,朕请几位爱卿来,正是要商谈此事。”狂喜劲过去了,该到理性地分析问题的时候了。

    他的“不忙”二字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明白。

    “皇上其实并不完全相信瀛部的诚意,”书桌旁站着的中年官员凝眉道。此人正是礼部侍郎欧阳剑锋,仪表堂堂,心思缜密,然而面冷的很,不会说半句好话。“‘久慕盛名’?既然如此,五十年的时间他们作什么去了?”

    “爱卿所言甚合朕意。瀛部的动机怕没有那么单纯。”

    “他们能做出什么来?派一名公主来行刺皇帝吗?”一个愣头青问道。

    “你真是蠢不可耐!”方才大笑的年轻人哼了一声,答道:“他们一直以来采取的是不理睬的策略,果然烦了我们的讨好,接着不理睬便是。因此就要行刺皇帝,太冒险不说,未免无道理。况且,我与瀛部的首领打过交道,他是个磊落之人,要打仗大家光光明明地战场上见。派个弱女子当刺客,不要跌了他的份!”

    龙胤赞许地瞧了他一眼,缓缓道:“自古公主和亲,多半是嫁入后宫。西施和亲,吴国灭。如姬窃符,东周损兵。不得不防啊!”

    路丞相沉吟片刻,道:“我们在南疆的人还在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段时间要再看紧些,同时要比往常更厚待南疆其他氏族,以防瀛部做两手准备。”

    “属下已经如大人所说吩咐下属了。”那年轻人答道。

    路丞相这才注意到他,又是一惊。

    年轻人名叫李拓,是□□如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少年英雄,大名传遍天下。虽然性格刚硬、狂野不羁、经常做出先斩后奏的举动,但战场上的本事,他可不比任何人差。然而他的本事再大,龙胤从前也没有重用过他。

    原因便是那段储君之争,谁也不能再提的往事。

    那么,是何时,如何,他进入了龙胤的心腹名单?

    路丞相询问地看向龙胤。

    龙胤却示意他暂时不要深究。

    路丞相满腹狐疑,只好笑道:“如此有劳将军了。”说罢,转向龙胤,问道:“这位公主是瀛族首领的什么人?”

    “听说是他最宠爱的妹妹,美若天仙。”龙胤道,“说也好笑,宠爱的妹妹又怎会不留在身边。必定是使了哪个庶出的贵族小姐来凑数的。”

    “这也未必。臣观察瀛部这许多年,他们的首领倒一向是讲信用的,不会欺瞒于陛下。若那公主的身份真如此尊贵,皇上须与太皇太后和皇后商量,封个较高的位次才是,若在正三品以下,怕会让人家不满。”

    听了这话,欧阳剑锋道:“这话不对。封什么高的位次还不是偏房一般?这等事该由六宫之主定夺,皇上日理万机,后宫的事哪还能操心?”

    适才的愣头青又冒出一句:“欧阳大人不必说了,定是怕那美貌公主来了,自家妹子受了屈吧!”说完哄笑起来。

    欧阳剑锋一怔,知他指的是瑶婉仪欧阳流莺,一时语塞。他并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自打流莺入宫,心里再怎么惦记着,也并没有见上一面。

    路丞相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不免觉得感同身受。细细思忖了一下,他正言道:“话糙理不糙。女孩子家的入了后宫,哪里又能活得容易呢?后宫争宠残酷非常,外来的公主不比旁人,皇上不宠她罢,瀛部的人不会高兴;皇上宠了她罢,女人之间的嫉妒会害了她,到头来还是要得罪瀛部。”说罢,他叹了口气。

    李拓听了,不以为然道:“和亲不过是个形式,两强势力之间的交换罢了。真正嫁了过来,意味着同盟关系的建立。至于那个形式的牺牲品是否幸福,谁还会在意?若瀛部首领不懂得这个牺牲的意义,他就不配做首领。”

    这话倒说的路丞相和欧阳剑锋一样不舒服了。

    不只和亲是这样……官家少女入宫适逢皇帝,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的女儿受皇宠,外表无比光鲜,内心到底幸不幸福,他亦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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