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sjwx.la
刘承宗对李自成的到来,虽然有点‘皇上投奔咱’的复杂情绪,但内心还是非常高兴。
这种势力之间的良性吞并,能为元帅府提供大量新血,张献忠一系人马就是这样的例子。
同时这也意味着自崇祯登基以来,当年清涧会盟崭露头角的四路人马,都已被刘承宗收入囊中。
王嘉胤的继承者是蟠踞横山的周清和惠登相,高迎祥一系一直是刘狮子的盟友,而刘狮子自己本就是一路首领,如今继承不沾泥的李自成也加入了元帅府。
这对刘承宗当然有更为深远的意义。
宣大军民二百余年来的肘腋之祸,漠南北虏,在他的崛起下成为一家,再无操戈之乱。
陕甘军民百余年以来的心腹之患,青海海贼,在他的劝导下一心向善,迁居雪山之上礼贡佛祖。
辽东军民近五十年来的生死大敌,女直东虏,被他捣巢焚陵,力挫大军,扑灭了染指漠南的嚣张气焰。
现在。
秦晋楚豫这十年来的流贼之乱,也将随着闯将这一路人马被收编,最终销声匿迹,成为历史浪潮中转瞬即逝的浪花。
是谁平息了这场始自白水王二,声势浩大波澜壮阔的陕西流民起义?
难道是崇祯皇帝和他的朝臣吗?
当然不是。
是伟大的和平守护者——承宗!
当然,除了这点历史意义,对刘承宗来说更重要的是,李自成是他的旧相识。
他还在米脂县大牢里蹭饭的时候,就已经跟子承父业当驿卒的李鸿基相识了,真正的识于微末。
尽管人生轨迹不同,但终归知根知底,感情上比旁人要亲近一点。
为了迎接旧友加盟,刘承宗在战争中拿出了最隆重的欢迎仪式,命礼衙侍郎韩王从西安护送,尚书张献忠去米脂迎接,将李自成及其麾下将领都带过来。
李自成这一路走得非常荒诞。
从西安府到延安府,一路上看见许多当初穿县过府作乱的老朋友,摇身一变成了像模像样的官府驻军。
但这其实感觉上还凑合,毕竟早在大家都还是流寇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批首领玩过升堂断案的把戏了。
在白水县,那个陕西大起义,首倡叛乱王二哥起兵的地方,他甚至看见一个名叫朱迥滼的大明宗室秀才在给叛军当知县。
而且白水县究竟是属于刘承宗还是像韩城一样属于大明,其实都不好说。
在朱迥滼上任前,白水县并没有被元帅府设官治理或驻军防守。
同样,白水县也没有大明的官或驻军,这里的最后一支明军团练,追随孙守法、刘进爵等韩郃营兵前去讨伐刘承宗,并在一个照面之内就被打垮。
在那之后,白水县的士绅在县衙共议,将税收了上来,打着给朝廷交税的名头,把钱粮运到西安府。
这都是白水县第二批甚至第三批士绅了,基本上属于历次叛乱、流寇过境时站队、使用各种手段
刘承宗当时忙着征粮,一看白水县挺懂事,就把这个县从敌对名单里划了,挪到了已经归附的州县里,而且还是第一等的忠诚。
尽管当时的白水县,属于自治的法外之地。
可刘承宗管他自治不自治呢,就像他老家,把部队拉过去,都征不来钱粮。
而人家白水县,十分主动地把钱粮自己运来了,这难道还不够忠诚吗?
就在这会儿,山西潞州的沈藩宗室朱迥滼以贡生的身份在国子监读书,被吏部铨选了白水知县,拿着委任来了。
白水县的士绅百姓,对这位宗室知县一点都不抵触,毕竟在他们看来,属于是挨刀的替死鬼来了。
所以两头骗。
这边对元帅府是交税纳粮,那边对大明也是忠心耿耿,问就是今年钱粮已经交给陈奇瑜了。
都想着拖一天算一天,反正下次交粮是半年后的事,那么长时间,谁知道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还能发生什么大变化。
朱迥滼的知县当的也挺正常,每次要交给朝廷的公文,衙役出门就送到六房修改,然后交给西安府的布政司;西安府的批复送回来,也是先经县衙六房修改,再交付朱迥滼。
甚至就连这次李自成过境,朱迥滼都以为是朝廷的平叛兵马,还拉着‘李将军’一顿寒暄。
说实话一开始李自成都没察觉出有啥不对,元帅府这个地方太魔怔了,以至于出现啥事他都觉得‘就是这样’,只是自己见识短。
白水县,无非也就是元帅府另一个特色韩城呗。
不足为奇。
直到他走回米脂老家……巨大的冲击力,来自礼衙尚书张献忠。
这位头戴铁幞头、身披水银甲、腰胯雁翎刀,开口闭口,黄娃子长、黄娃子短的张部堂,居然真把礼衙尚书这一职位干得心安理得。
李自成很难接受。
真的,哪怕礼衙尚书是韩王这样的窝囊蛋,李自成多少也能感受到一点儿礼的存在。
而八大王……这玩意能他妈当尚书?
李自成的评价是不如张天琳!
虽然张天琳的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尾巴都翘到天上了,但李自成至少能感觉到,张天琳的傲慢外溢,只是其对弱者的怜悯。
讨厌归讨厌,但张天琳是内心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识强弱。
我强你弱,所以我看不起你,但如果你需要帮助,我身为强者理应帮你,但帮了你,就论证了我比你强的事实,所以更名正言顺的瞧不起你。
这种性格就决定了张天琳很难成为大首领,更像个辅佐的将领人才,很难让李自成这种有领导力的人感觉到威胁。
张献忠不一样,这玩意就属于……属于那种出身基层衙役,凶狠剽悍又会装傻充愣,对内部拥有充足领导力,但对外有便宜就占个没够,往那一站就是威胁,是跟谁都合不来的那种恶棍。
李自成能理解,刘承宗派礼衙尚书到米脂接他,意在让他在老家风光一把,再到榆林拜见。
但张献忠这个逼人,带着米脂知县温应星及一群乡中绅士,接上李自成第二句,就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道:“黄娃子,我听这龟知县说,你在那拦过羊!”
知县温应星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才刚上任不久,米脂这个地方就像个贼窝子,在这当知县的待遇并没有比在延安当知府好到哪里去,一样的政令不出衙门。
甚至就连张献忠这样的叛军大员亲至米脂,他都是整座城最后一个知道的。
原本想跑来着,结果刚从衙门后墙翻出去,就被张献忠的亲随接住,一路给他押着按到正门,喜提‘龟知县’之名号,被裹挟进迎接李自成的队伍。
李自成都不知道这话该咋接。
他实在不愿意跟张献忠一般见识。
但老张蹬鼻子上脸惯了,挨锤之前绝不内耗,他都能初至刘承宗的地盘就喊出三年免征,能是什么好东西?
又怎么可能因为李自成甩个脸子就作罢,一路的骄傲自得、趾高气扬,多次气得李自成额头狂跳,李过的手按在刀柄一路都下来,大家差点就要扯旗子回郧阳打卢象升了。
闯营一系部将,宁可再被卢象升、祖大乐等明军天团锤上一年,也不愿在张献忠身边受这气。
说来好笑,元帅府的地方建制越烂,李自成要面见刘承宗、投奔元帅府的决心就越坚定。
去年,他随刘承宗东征,短暂经过陕西,那时候人们耳朵里听的都是元帅府的青海大治。
一个建制完整,拥有汉蒙番三个完整的军民政工商序列的青海元帅府,对李自成没啥吸引力。
但现在,坐拥陕西的元帅府建制一团稀烂,反而对李自成吸引力很大。
李自成在年轻时是安于现状的平庸者,但到如今,转战多年,品尝到生杀大权的甜头、迁徙野兽般的劫掠刺激,让他很难再接受自己做个平庸之人。
显然,元帅府在陕西暴露出四个字:用人之际。
正是这份信念,撑着李自成极力压制部下想跑回郧阳送死的念头,在张献忠令人厌恶的趾高气扬态度下,一路捱到了榆林镇北台以南四十里,二道边墙外的归德堡。
北方的炮声轰隆。
李自成刚出边墙,就看到满是凋敝残垣的归德堡外,醒目的卤薄仪仗。
随着李自成的到来,黄龙麾高举,饶歌侍卫击镈奏乐,建鼓敲击,编磬清脆,埙调合鸣,排萧齐吹,腰鼓拍打,二十四面龙鼓交击,直至黄龙麾降下,竹籈扫过伏虎背上的立片,鼓乐随之停止。
随后携杖、旗、扇、伞的百余侍卫排开,持豹尾枪、仪刀、弓矢的武士左右列队,前十后二共十二名佩刀亲随乘马而出,刘承宗则在正中打马,远远望见李自成,便拍马而出。
李自成等人,还在头一次看见皇帝卤薄这种威武仪仗的震撼之下,刘承宗就已经裹着马蹄扬起的风沙奔至眼前,翻身下马,一把将刚被张献忠狠推一把,准备躬身下拜的李自成薅了起来。
“哈哈哈,黄娃哥!”
“听张天琳说你进了关内,我就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来了……过娃!”
刘狮子把着李自成的胳膊,又在其身后扫视一眼,认出人群里李自成的侄子李过,这人只比李自成小几个月,小时候常见,便打了招呼,随后又跟一群不认识的闯营部将一一点头致意。
别人也赶紧行礼。
他的热情,让李自成有点招架不住。
连带着其身后的众多部将,也都脑瓜子直嗡嗡。
他们一路上看张天琳、张振、张献忠这仨玩意的态度,心理上对刘承宗已经有了一个可怕且不近人情的固有印象。
不论如何都想不到,刘承宗居然会对他们如此亲近。
当然,更大的震撼,来自刘承宗身后按刀前行的左良玉。
他们跟左良玉在武安是真打过,这会两边见面,眼神对视空气里都像有火星子一样。
唯独刘承宗蛮不在乎,笑着说道:“这是我义子良玉,如今既已成一家,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榆林还在打,我们边走边说。”
说实话,有张天琳、张献忠这两个傲慢的家伙打底,见到刘承宗如今愿意跟他并马而行,李自成感动的都快哭了。
“兄长前来助我,正是时候,你看那卤薄。”
刘承宗扬鞭指向随驾卤薄,其实他现在对这些繁文缛节的玩意也不太习惯,道:“金国汗黄台吉僭号称崇德皇帝,我跟他在漠南以东打了一场,讨巧占了便宜,将他卤薄旗纛都夺了过来。”
“眼下这版图啊,像块大石头,丑得没法看。”
李自成瞪大眼睛,谁会嫌弃版图丑啊?
何况……在塞外殴打皇帝这种大事,你就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就在这时,刘承宗在马上突然转过头,盯着李自成问道:“兄长是真要投我,共谋大业?还是只想谋个歇息的安身之所,将来再出去自成一部?”
说实话,像张献忠、李自成这样的人,刘承宗在心里总觉得他们是终究要做大事的。
反倒是李自成自己,没想那么多,干干脆脆地被问得愣住。
“狮……大元帅,属下诚心归附,自然要尽力助大帅成就大业。”
刘承宗转头看向前路,缓缓颔首,心里还是不信。
不过信不信的,刘承宗早就经历过这种事,忠诚永远是动态,控制不住别人是他技不如人,没必要杞人忧天。
他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兄弟携手,干他一番大事!”
说罢,他接着道:“眼下攻打榆林,兄长来得晚了些,是掺不上了,闯营的一营人马,我看就先交给李过带,让他做参将,兄长意下如何?”
李自成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哪儿有一上来就夺兵权的。
其实对他来说,心里最好的归宿,是有个一府之地,经营也好、驻防也罢,一面休养生息,一面有个证明自己部下将领们的机会。
毕竟闯营如今千把号人,兵力虽少,但虽他转战整个北方的精兵强将可不少,一多半人都能做军官。
但把营参将的官职交给侄子李过,倒也不算完全夺了兵权。
他想了想,问道:“那依大帅之意,卑职又去向何处?”
“当然在我身边了,兄长做首领带营这么些年,当然要做官员,在兵衙做个主事是绰绰有余——别嫌官职低。”
刘狮子笑道:“别让别人说不能服众,也算熟悉熟悉元帅府的军事,等回了西安往上动动,后面有领兵出战的机会!”
最新网址:www.sjwx.la